曹玦明聽完青云的話,緊皺的眉頭就沒舒開過。這清河縣衙真是亂得很,且不說先前那貪了幾十萬兩巨款的黃縣令,如今連官聲一向不錯的縣丞也開始不顧百姓死活了,更別說新縣令與縣丞勾心斗角,底下典吏等小吏又各有私心打算…縣衙里一片烏煙瘴氣的,就沒幾個好人,青云的干爹劉謝雖說看著老實,但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外人又怎會知道?
他暗暗下定決定,要加快動作,趁早說服青云隨自己離開,免得被卷入麻煩里去。
不過這話他不好對青云直說,他知道她對劉謝還是很敬重的,便柔聲安慰道:“官場上的事我不懂,但我們家也有人做過官,親戚朋友里也有不少出仕的,他們都曾提過,同在一處就任的官兒極少有和睦一片的,不是彼此爭些閑氣,就是在暗地里下黑手,踩高捧低,爭權奪利,排擠賢能,都是常見的事。我明白你心里為劉主簿擔心,但我們又能做什么呢?只能想開些罷了。我看周縣令對劉主簿似乎頗為看重,而縣衙里其他人也都敬佩劉主簿為人,想來他不會太難過。”
青云聽了微微皺起了眉頭,無奈地道:“曹大哥,我為這事兒發愁,雖有擔心干爹的因素,但也不全是為了他。你想想,以我干爹的為人,縣衙里有誰真會恨上他?大不了重新做回普通吏員就是了。前頭黃縣令那么胡鬧,不知開除了多少吏員,卻把我干爹留了下來,哪怕是交的錢少一點也無所謂,就是因為他有真材實料!周大人若有心提攜他,那當然最好,如果沒有,那也沒什么,他在清河縣衙里總能混一口飯吃。我真正擔心的不是這個!”
曹玦明怔了怔:“那你還擔心什么?”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你是擔心那些流民得不到安置,會再次鬧事?這也有道理,他們已經是受了招安的流寇,若再次落草,為惡一方,朝廷定然會派兵圍剿,你與他們同是流民的身份,指不定要受牽連的。不過你放心,若真的遇到這種事,你隨我離開清河就是了。你本是世家女,不是一般的流民,他們不會與你為難的。若是擔心錢老大夫和王掌柜他們…他們早已有了自己的營生,本地人盡知的,也不會將他們當成了壞人。”
青云嘆了口氣:“你不明白,當初我跟在錢老大夫身邊,到處給流民們治病,為了能在清河安頓下來,又想辦法安排他們幫人做工,好容易掙得一點錢,正遇上鐘縣丞燒窩棚,也是我第一個發現那條通往商道的捷徑的。我跟著他們把城西的廢墟收拾出來,替他們出主意砍雜木林子蓋客棧修橋,勸他們派人去碼頭引客,幫他們研究菜譜,訓練他們如何做店小二…你明白嗎?王掌柜他們做的這一切,都是我出的主意!若不是我,也許他們沒有自己的生意,掙不了什么錢,但至少能保留一點私房,過著溫飽不愁的平靜生活!”她看著曹玦明,一字一句地說:“是我讓他們冒險走上了這條路,就要對他們負責!”
曹玦明看著青云認真的表情,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
青云站起身,在屋里來回踱了幾十步,心里是越想越發愁:“王掌柜他們幾個可以說是掏出全副身家開起了客棧,你別瞧著現在生意似乎越來越好,但凡有一個不慎,情況就會完全改變了!縣衙遲遲沒有出臺新措施安置流民,又不許他們進城來住,舊窩棚又都燒了,他們只能在城西那片空地上重新蓋房子。如果那地方重新恢復到以前的亂象,擺明了告訴所有人那是平民窟,外人見了,對清河還有什么好印象?而且后患不僅于此!”
她深吸一口氣,雙手不知不覺緊握成拳:“現在城西那片就是過路客商入城的必經之路,同福客棧離那兒也只是一河之隔,要知道,那些流民可是做過強盜的!過路的客商難道就不怕嗎?他們遲早會放棄同福客棧,放棄清河縣城,象以前那樣,寧可在野外露宿!到時候,同福客棧怎么辦?它比不得縣城里頭的客棧,還能做點兒別的生意,沒有過路客,又地處偏僻,只有死路一條!”
她猛地轉向曹玦明,呼吸有些急促:“這還只是開始,如果縣衙繼續無作為下去,那些下山的流民不耐煩了,覺得還不如回去做強盜,他們會不會打客棧的主意?甚至闖進縣城里來?現在他們只靠縣衙每日分派的一點點口糧,勉強還能支撐著,但這絕不是長久之法!縣衙賬上只有百兩銀子,就算是向糧行賒賬,又能賒多久?!”
她越想越覺得委屈:“那些做官的都在想什么呢?難道就不能先想想法子把要緊的事做好嗎?我倒想早點兒離了這地方,眼不見為凈,可自我病好了,睜開眼,認識的人都在這里,他們照顧我、關心我,我…我不能看著他們跳火坑啊!”
曹玦明怔怔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動作僵硬地從袖子里抽出一條干凈的方帕,遲疑地,慢慢地遞了過去。
青云沒想那么多,她自己也帶著手帕呢,自行掏了擦眼淚,還無知無覺地抬頭問曹玦明:“曹大哥,你說我該怎么辦?”
曹玦明有些訕訕地縮回了手,只得裝作手指沾上了茶碗里的水,拿那帕子去擦,十分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努力維持著淡定:“姜妹妹,你是個好孩子,想的不僅僅是自家私事,還懂得關愛世人,實在難得。與你相比,我簡直就…簡直就是自慚形穢…”
青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我沒那個意思,只是不想看到自己花費的心血就這樣葬送掉…沒你說的那么偉大…”
曹玦明將帕子收回袖中,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我明白你的想法,好不容易做下這等成就,眼睜睜看著它付諸東流,是個人都會覺得不甘心的。只是…妹妹也要想想自己,若是在河陽,你身為姜家女,還有可能請親友出面上報官府,處置此事,但這里是清河,你本是外來之人,無根無基,雖有位劉主簿,卻又不是在縣衙中能說得上話的人。你即便有萬分不甘,也只能靜候縣令大人下令。”
青云不甘心地問:“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嗎?周大人…以前我看著他還算有點人品的,只是我忘了,他既然出身高門大戶,對小老百姓大概不會太在乎,但他一定會在乎自己的仕途!曹大哥,你說我要不要想辦法從這方面激他一下?他可能不會為了百姓下決心做個好官,但為了將來高升,他未必不會動心!”
曹玦明微笑著搖搖頭,正色道:“姜妹妹,你是好意,但你只是個孩子。你說的話,那位出身高貴的周大人怎會放在心上?倘若惹惱了他,只怕連劉主簿都要受連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比你許多同族的兄弟姐妹都要出色,不必強求自己去做大人才做的事。同福客棧的人若真的虧了本,那也是其他流民所害,與你無關。”
青云心里有些失望,但曹玦明字字句句都是為她著想,而且也有他的道理,她只能低聲接受了,告別了曹玦明回到自己的住處,然后就開始苦思冥想。
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流民少女,官府是遠離她又高高在上的存在,那她也許真的不會多管閑事,專心想辦法趕在禍亂開始前離開清河就行了,但她有劉謝這條路子,如果什么都不做就直接放棄,那絕對不是她的風格!
她在同福客棧那里是有份子錢的!坐視民亂再起,斷絕錢途,就象是從她身上挖肉一樣!姜青云什么時候如此大方了?!那可是錢!她的錢!正正經經干干凈凈辛辛苦苦賺來的錢!
她一晚上都沒睡好,縮在被窩里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迷迷糊糊幫高大娘做了早飯,又開始掛著一雙黑眼圈繼續想。劉謝忙碌,沒來吃早飯,曹玦明過來時看見了,只當她還在為昨晚上說的事擔心,又勸了幾句,青云全都含糊應了,等他一走,馬上攤開紙筆坐在桌邊思索。
她這么呆呆地想了兩日,還真叫她弄出個解決方案來,趁著晚上給劉謝送飯的機會,避了人悄悄跟他說了:“先前我跟王掌柜、尤師傅他們合力開客棧時,又是修橋,又是砍樹開路,又是蓋房子,費了多少功夫?還要費盡唇舌從縣衙那里低價買下那塊荒地,可我們都撐下來了,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咱們都知道那塊地是我們的,是我們將來安身立命養家糊口飛黃騰達的捷徑!同樣,如果讓下山的流民們看到足夠的好處和光明的未來,他們也會愿意受一陣子苦的!大家多數都是良民,若不是被逼急了,怎會選擇落草為寇?”
劉謝有些沒聽懂:“能有什么好處可以叫他們心動的?青姐兒,衙門沒錢了!”
青云搖搖頭,問他:“清河縣內還有多少荒地?”
劉謝怔了怔,開始回想:“前兒我才重新抄寫過魚鱗圖冊來著,讓我想想…嘶——那還真不少,城西那片,城南靠近河邊那一片,因汛期時河水要漫上來,因此無法耕種;還有挨著百里山那一片地兒。如今也沒有流寇了,那地方倒是沒什么兇險,只是山里的地薄,又長滿了雜樹,種不得地。”
青云笑笑:“誰說種不得?總有不挑地的糧種,還可以種果樹、種瓜菜、種紅薯,養雞養鴨,要是舍得花功夫,挖個大池子,往里頭灌上水和淤泥,種蓮藕養魚,不也是生財的法子?”
劉謝雙眼一亮,激動地拍手:“果然是好法子!你從何處想來?!我這就跟周大人說去…”頓了頓,眼中的光茫又黯淡了,“法子再好也無用,縣衙賬上統共只剩了這點錢,哪里還有銀子去做這些?買種子、開荒,都離不開錢。”
青云哂道:“有錢也不一定要縣衙去做!我的意思是,讓流民去開荒!還可以答應他們,只要他們開了荒,接連耕種三年,三年里都按律令繳納稅賦錢糧——當然這個數目可以酌量減免——那三年后就讓他們入籍清河,那塊地也是他們的了!只要辛苦三年,就能成為有田產的良民,他們會不會心動?”
劉謝恍然大悟,細細一想,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這法子好!我記得史書上有記載,曾有前人做過類似的事。倘若真能湊效,縣衙就再也不用為這五六千流民發愁了!”
青云加緊說:“而且他們現在都要縣衙花錢養著,一直養下去,只會讓縣衙不停花錢,可一旦他們擁有了田產,光是稅賦就能給縣衙增加不少收入了,豈不是比只出不進強得多?!”
劉謝連連點頭,又想到一個難題:“但這三年里他們住哪兒?吃什么?”
青云道:“我想過了,縣里還是有不少工程要做的,除了修橋鋪路,還可以把年久失修的城墻和房屋修一修,還有下水道、水利設施什么的。我記得本縣百姓每年都要服傜役,做的就是這些事,有錢的可以花錢去抵。干爹,您覺得…咱們全縣有多少百姓是能付得起這個錢的?如果今年不收錢,改收同等價值的糧食,您覺得怎么樣?比如糜子之類的,同樣的錢,應該可以買更多吧?只要能填飽肚子,流民才不會在乎吃的是白面還是糜子呢,當然,不能在里頭摻樹皮沙石之類的東西,得是能讓人吃飽的。”
劉謝有些猶豫:“讓百姓出糧食么?你是指讓流民代替百姓服役?聽起來似乎不錯,可這事兒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您可以問問周大人的意思,縣里有這么多工程要做,全指望百姓服役,也太累了些,但如果是讓流民去做,就省事多了。最重要的,就是能讓他們沒空再打架斗氣!”
劉謝頗有幾分心動:“不收錢改收糧食這一點,大概辦不到,但只要縣衙愿意將這筆錢拿來買糧食養活流民,也算解了燃眉之急了。”
青云又道:“還有流民們住的地方,為了避免臟亂,最好是統一規劃。我的想法是,把全縣境內不適合耕種的地方劃出來,清點流民戶數,平均給每戶人家一塊地,然后組織他們統一建房子。建好以后,再讓他們抽簽,抽到哪間是哪間。這樣至少房子看著能整齊些。當然,房子的格局要一樣的,可以利用雜木林子里的木材,還可以挖土燒磚。不過我們最好先查一下清河歷史上的氣候和天災情況,如果有地震、大水、強降雨什么的,就得再想法子。如果沒問題,板材和磚都按統一規格大小制造出來,可以流水線作業,省時省力。要是住進去的人家有什么不滿意的,他要改建或是重建,都由得他去。對了,城西進城那條路,路兩邊的房子得蓋成商鋪,建一條商業街,將來也許能掙大錢…”
劉謝聽得呆住了,連忙拿起紙筆:“你說慢些,等我記下來。”
“我都寫好了,在這兒呢。”青云從籃子底部掏出厚厚的一本計劃書,沖著劉謝甜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