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云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一聽說有親戚來尋,第一反應不是歡喜,而是恐慌。
她并不是本尊,對姜家的親戚完全沒有印象。萬一這親戚精明些,發現她不是真正的青姐兒,怎么辦?她甚至對本尊父母的情形一無所知!跟親戚見了面,一定會穿幫的!
青云躲回自己的房間里,來回走了七八遍,漸漸冷靜下來。
不要緊,她當初一醒過來就騙周圍的人說自己失憶了,就算那親戚覺得奇怪,她也有證人可以作證。也許她還可以倒過頭來質疑那親戚的身份…不管怎么說,她現在的身體確實是姜青姐,誰會想到她已經換了芯子?
鬼上身?盡管找和尚道士來趕她好了;至于穿越?古人還不知道這個名詞。
拿定了主意,她特地重新打扮了自己,穿戴得整整齊齊地,為防萬一,還帶上了她穿過來時,身上所有原本屬于“姜青姐”的物件,包括兩套衣裳,還有隨其他流民一同流落清河之時,身上帶的路引——她父母雖然意外亡故了,連財產也沒給她留下,但她身上卻有完整的戶籍證明與路引。托這些東西的福,她很容易就向清河縣衙證明了過去的良民身份,劉謝會認她為干女兒,而不是選中其他流民小女孩,多半也有這個原因。
她跟高大娘打了聲招呼,再三保證會在城門關閉前回來,但高大娘一聽說她的親戚找過來了,比她還高興:“那太好了!趕緊去吧,可憐的孩子,受了這么多苦,如今家里人總算找過來了。若是他們要帶你回去,你可別犯傻。劉司吏為人是挺好的,但也比不過骨肉親人哪!”
青云干笑了聲,心想跟干爹劉謝比起來,她可能更害怕原身的骨肉親人吧?不過這話她不能說出口,只能再三道謝,提著裝東西的籃子,坐上小驢,出門去了。
只是她走到西城門前,又猶豫了,原地徘徊了一陣,就改變方向,去了錢老大夫的醫館。
錢老大夫在縣城西南一條不算很繁華的街道上租下了一個小小的店面,又尋了兩個流民少年做僮兒,每日開店接診病人,晚上就睡在店里頭。他的醫術不錯,雖然不到一流的地步,但內外婦兒各科都懂一點,收費也低廉,加上長期為流民們醫治,多少掙了點名聲,縣城里家境不太好的居民就愛上他這里來。雖然說賺不了多少錢,也結識不了身份富貴的病人,但足夠他和兩個僮兒三餐溫飽,偶爾還有余錢接濟一下貧困的熟人。
姜青云到達醫館時,錢老大夫正忙個不停,醫館外頭已經排起了長龍。青云暗暗數了數,足有十多人,進得醫館內,店里還坐著七八個,把小小的店面擠得滿滿當當的。錢老大夫滿頭大汗地坐在診案后頭,身邊圍著許多病人和家屬,兩個僮兒一人忙碌地在藥柜前揀藥稱藥,另一人卻不見蹤影。
青云好歹也在錢老大夫身邊做過一段時間的助手,見狀就知道他沒時間理會自己,便盡力擠開人群往店后頭去了。那里有個小小的天井,平時可以用來曬藥、洗衣服什么的,隔著薄薄的籬笆墻,后面就是鄰居家的院子。
她在那里找到了另一個僮兒,他正蹲在屋檐下扇爐子熬藥。她一聞,就認出那是一種外敷用的藥汁,便走過去問:“這是給外頭病人熬的?”
僮兒也認得她,面帶委屈地點了點頭:“姜姐姐,我兩日都沒好生睡過了。”
青云摸摸他的頭:“很忙嗎?外頭怎的那么多病人?”可憐這孩子只有八歲大,若不是因災沒了家人,定然還在享受父母的寵愛。
僮兒哭喪著臉道:“以前上山去的人,很多都回來了,他們不學好,老是打架。我陪錢爺爺出城去幾回了,可嚇人了!錢爺爺連藥錢都賠了出去。還有,如今天氣不好,三天冷,兩天熱的,錢爺爺說,城里的人嬌氣,很容易就傷風了。外頭的病人多是傷風才來的。”
青云恍然大悟,記起鐘縣丞招安成功,幾撥流寇都回來了,只是新縣令初來乍到,才忙完了交接的事,又要收拾前任留下來的爛攤子,畢竟有些事不是縣丞能代勞的,一時還騰不出手來安置這些流民。再說了,幾千人呢,哪有這么容易安置好?做過強盜的人,性子都野了,自然沒有不曾上山的人安份守己。
這還真是件麻煩事。青云心想:若劉謝還在工房任司吏,興許還能幫上點忙,給這些流民找個活兒,修修路橋城墻什么的,但他如今升了主簿,專門負責文書方面的工作,地位待遇提高了,職權就變了。世事無完美,老天爺是公平的。
出于某種顧慮,青云磨蹭了起來。她宣稱錢老大夫對她有救命大恩,醫館忙成這樣,她不能袖手旁觀,于是接過了僮兒的熬藥活計,打發他去休息。僮兒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卻沒照辦,外頭店里擠滿了病人,他去哪里休息?他改到柜臺里幫師兄包藥去了。
過了半日,太陽已升至中天,附近的人家散發出飯菜的香氣,醫館里的病人也漸漸少了,錢老大夫總算尋到空閑伸了伸手臂腿腳,就開始哀叫:“我的老腰喲——”
青云殷勤地將熬好的藥膏捧到他面前,然后替他捶起了肩膀:“這個力度怎么樣?要重點還是輕點?”
錢老大夫睨了她一眼:“說吧,出什么事了?早就瞧見你鬼鬼祟祟地溜了進來。”
僮兒從柜臺后爬起來,趴在臺面上說:“姜姐姐可好了,見我累了,還幫我熬藥!我跟她說爺爺最近很辛苦,她就留下來幫忙了。”
錢老大夫笑笑,閉上雙眼:“難得青姐兒有孝心,最近是挺忙的,不如你每日都過來幫忙吧?這兩個小崽子遠不如你機靈,總是出錯,真不叫人省心!”
青云干笑著捏他的肩膀:“錢爺爺發話,我還敢不來么?只是有一件事,可能要您老人家幫忙…”
錢老大夫挑挑眉:“啥事?”
“王掌柜那邊傳口信來,說是有個人來找我,自稱是我們家的親戚…可您也知道,我病了那幾日,醒來后就啥都不記得了,哪知道那親戚是誰?我爹娘生前就只跟您有來往,您能不能…”
“幫你認認人?”錢老大夫皺了皺眉頭,“這事兒倒沒什么,只是我也不認得你家的親戚。你爹娘過世前,也就是跟我同行了幾日,聊過些無關緊要的閑話罷了。我連他們家鄉何處,你父親做何營生,都一無所知哪!”
“那…”青云想了想,“那您就陪我過去瞧一瞧吧,我連父母長什么樣兒都不記得了,但您是見過的,好歹能辨認出來人是不是真的認識我父母。”
錢老大夫只覺得奇怪:“你這丫頭,好象防備心很強哪,平白無故怎會有人來冒認你家的親戚?”
青云干笑著無言以對,但錢老大夫也沒為難她:“罷了,見一見也好,若真是你親戚,我得把你生病的情形告訴他們。只是我一會兒還有病人要來復診,暫時走不開。你先過去,待我看過了病人再來。”
青云無法,只得應了,告辭了他們繼續出城。
西城門外,早前那荒涼混亂的場景已經有了改變。因新縣令周康發了話,又有劉謝的面子,縣衙工房沒多加為難就開出了文書,允許流民們在這片土地上修整新路,并在河上加蓋新橋。新路雖然只是簡陋的土路,但還算平整寬敞,已有不少載有貨物的馬車在上面行走。遠處曾經是雜木林子的地方,則有人在那里建造新的窩棚或木屋,想必是下山的流民們預備在那兒安家。
青云心想,這塊空地拿來安置下山的流民,這沒什么,只是得好好規劃,不然一旦回復到過去那種亂糟糟的場面,這條路就廢了。哪有客商愿意帶著價值不菲的貨物從一群曾經是強盜的流民身邊走過?只怕連一水之隔的同福客棧都要受到影響。
到了河邊,又是另一副景象。新建的橋位于河流下游處,河面很寬,但水流平緩,橋的基底是幾塊將近一立方米的大石塊,橋面又加固、加寬了,完全可以容納兩輛裝滿貨物的大車并排駛過,即使車上載有千斤貨物,也不能讓橋動搖分毫。林子里的道路也被開辟出來了,前來同福客棧投宿的客商越來越多,連帶的城中的客店與大車店也沾了光,生意越發興旺起來。
這是一條前途光明的商道,它不僅僅能造福于流民,同樣造福于整個清河縣,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它被毀掉!
青云決定回城后就找干爹說這件事,一時間倒是忘記了心中的緊張和恐慌,待踏入同福客棧的大堂,她才忽然記起自己是來干什么的,一時僵住了。但王掌柜已經面帶笑容地迎了上來。
“青姐兒,你可算來了!我們都等半天了,怎么這樣遲?”王掌柜高興地把她拉到柜臺前方的一張桌子前,“看你認不認得?這位小曹大夫是你家的親戚!”
那人背對著她,看起來身材有些瘦削,年紀不大,穿著一身深青色細布直裰,收拾得很整齊干凈。待他轉過身來時,青云忽然間覺得不緊張了。
這人她見過一回,就是周縣令剛到縣衙上任那日,她在街上偶然撞到的那個少年。若這人是她親戚,那還真是巧,但有一件事她可以確信的,就是他也不認識她!
她露出了甜甜的微笑:“我見過你的,就是那天在縣城里,我沒看見你從另一個方向走過來,撞了你一把。”
少年似乎也十分吃驚,盯著她發了三四秒鐘的呆,才笑說:“我也記起來了,當時竟沒認出來!”
王掌柜吃了一驚:“怎么回事?小曹大夫,你跟青姐兒是親戚,卻沒見過她?”
“小時候見過一回,那時候她還不會說話呢。”被人稱作小曹大夫的少年笑得一臉親和,“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哪里還認得出來?看來她也不認得我了”
王掌柜釋然了,哈哈笑道:“青姐兒大病過一場,以前的事忘了許多,不記得你也是正常的。你多給她講講家鄉的事,她興許能想起來呢!”
小曹大夫怔了怔:“忘了…以前的事?”
青云見王掌柜先泄了自己的底,只得老實說:“這是大半年前的事兒了,當時我父母去世了,我太傷心,就生了病,聽人說發了幾天熱,醒來就把前事都忘了。因此…我是真不認得你,你是我什么親戚?”
小曹大夫不知為何,雙眼只是盯著她看,沉默著不說話。
青云心中疑惑,就改問另一件事:“你一個月前已經到這里了?找到我花了不少時間吧?你怎會知道我在清河?”
小曹大夫仍舊沉默著,這時候門口有客人來了,王掌柜便道:“你們先坐下說話,我去招呼客人,失陪了。青姐兒,你自己倒茶啊。”匆匆迎了出去。
青云就自行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見小曹大夫仍盯著自己看,不由得奇怪:“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對嗎?”
“不…沒什么。”小曹大夫似乎有些沮喪,低頭也抿了口茶,“我沒想到…你會忘了以前的事。”
“哦…”青云眨眨眼,“不要緊,你告訴我就好了。你是我什么親戚呀?是我爹那邊的,還是我娘那邊的?說起來,我家鄉到底在哪里?”
小曹大夫笑了笑,又低頭抿了口茶,眼神閃了閃,才放下杯子,淡淡地說:“其實我只是你家遠親,你父親的族人聽說我要往清河來,就托我幫著打聽你一家消息。我原本只知道你父母可能到了清河,可能是隨流民們一起來的,至于別的,就不清楚了。我花了一個月時間,才打聽到你父母曾與這里的王掌柜同行,然后從王掌柜處聽說了你父母已經亡故的事。我原本還以為…能從你這里知道更多的事。”
他把手伸進袖內,掏出一樣東西來:“你看這個,這是你母親家的人交給我的,原本是一對,你母親有一支,聽說是常年戴著的,你可認得?”
青云一看,原來是只銀鳳簪,她好象聽馬大嬸提過,姜青姐的母親有這么一支簪子,便接了過來細看。
簪子做工十分精細,小小的銀鳳不過一寸大小,卻連身上的羽毛都清晰可見。鳳口垂下的珍珠,顆顆渾圓,最下方的紅寶石果然如馬大嬸說的,象血一樣紅。
青云心想:這支簪子一定很貴重吧?而且絕不是一般工匠能做得出來的。
簪身上好象刻著什么東西,她摸到上面有些凹凸不平,拿到眼前細看,認出那是兩個小字:碧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