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建剛話音還沒落地,人群中轟的一聲炸開了鍋。
“這是怎么說話的,他還是不是黨的干部?”老勞模馮躍進痛心疾首,不敢相信從當官的嘴里,能說出這樣的話。
錢二毛陰陽怪氣的說:“馮叔,您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是官老爺,咱們就一屁民,就你那顆七八十年代的花崗石腦袋,才把為人民服務那套當真的。得了吧,人民公仆,嘿嘿!”
被尤建剛指著鼻子痛斥的齊思明,被這句話驚得呆住了,自從答應做職工的領頭人,他也作好了硬抗的心理準備,可怎么也想不到雷正福、尤建剛一伙如此蠻橫無理,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雷正福瞪了尤建剛一眼,尤建剛自知失言,訕訕的笑了笑,也沒把這當回事兒。
有些話彼此心照不宣就行了,說出來固然不妥,但雷正福乃至更多的官員,內心深處確實就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爺,把自己和老百姓割裂對立起來,尤建剛一時情急說出來的話,又何嘗不是他們的心聲?
“雷副市長,您聽到了,他、他可是黨的干部啊!”齊思明指著尤建剛,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雷正福腮邊的肥肉抖了抖,臉色飛快的沉下來:“這位同志,今天關系到龍泉煤礦改制的成敗,關系到盛華集團對東川市的后續投資項目是否能夠順利實現,所以我以組織的名義命令你,立刻向職工做好解釋工作,終止非法罷工,恢復正常生產!”
職工們都嚷嚷起來,另外幾個領頭的比如范平、李遠方,就把齊思明看著,手心里暗暗捏把汗——今天市里連防暴警察都派了過來,擺出硬來的架勢,給大家造成的壓力空前的大,現在全靠齊思明作為主心骨頂在最前面,如果他頂不住敗下來,大伙兒的心氣兒恐怕就沒前面那么高了。
“對不起,”齊思明搖搖頭,一席話擲地有聲:“我身為黨員,不能昧著良心說話,目前的改制方案損害了職工利益,所以大伙兒團結起來和盛華方面談判,同時少數礦井里確實有透水預兆,沒有進行處置之前,絕對不能貿然開展井下作業。”
最近幾天市里突然發文,要求下屬工礦企業全面開展安全排查,有心人就知道是主管公安、國安、司法、維穩和安監的副市長林為民,跟主管工業和商貿的副市長雷正福,在龍泉煤礦改制上斗法。
雖然林為民阻止不了改制方案的通過,但能用這種方法曲線救國,給工人們一個機會,也給政敵一個打擊。
龍泉煤礦的工人們不太清楚市里的神仙打架,可他們真的排查出了問題,一號礦區的一條支線坑道,發現了輕度的透水預兆,方向和齊然下過的廢棄坑道是一致的。
如果派人到廢棄坑道里面去勘察,也許能查到更準確的情況,問題是礦長黃智勇說那條坑道廢棄了幾十年,和現在的礦井并不相通,草草做了封禁處理,不允許職工下去勘察——有人懷疑他這樣做,是因為跟不遠處的那座小煤窯存在利益關聯。
所以無論從改制之后職工的出路,還是安全生產的角度,齊思明都選擇了堅持原則,不惜觸犯一位副市長的權威。
“很好,很好,”雷正福冷笑著打量齊思明,忽然笑容斂去,“煽動工人非法罷工,破壞龍泉煤礦改制,已經觸犯了國家法律!”
肩膀上扛著一級警督警銜的高級警官朝幾名手下使個眼色,兩個警察就一左一右抓住了齊思明的胳膊,要把他押到警車里去。
“憑什么抓我丈夫!”魯愛華一下子激動起來,平時和顏悅色的廠醫,在這一刻變成了母老虎。
防暴警察拿盾牌攔住她,魯愛華再激動,也沒有這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力氣大,沖不進圈子,叫著丈夫的名字,徒勞的推搡著盾牌。
山坡上的齊然早已拔腳往這邊跑,看著父親被兩個警察反剪胳膊,母親徒勞的推搡著盾牌,他的胸中像有火焰在熊熊燃燒。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飛奔的少年緊緊咬住了牙關,鼻翼因為急速的呼吸而翕張,青春的臉龐漲得通紅,眼神里透著不屈和憤怒,用盡力氣一聲大吼,幾乎要把肺里的空氣全都逼出來:“放開我爸爸!”
雷正福聽到喊聲,轉過頭正好和齊然目光相對,看到少年憤怒不甘的臉,這位副市長怔了一怔。
他在齊然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三十年前的。
其實雷正福也不是生來就像現在這樣高高在上、驕橫跋扈,他出生在東川一戶貧寒的農村家庭,小時候劈柴、鍘草、割稻子,各種農活都要做,沒鞋穿只好一年四季打赤腳。
有次因為交不上公糧,村干部扇了他父親兩個耳光,他也像今天的齊然那樣沖上去維護自己的父親,那一幕被深深的刻印在了記憶深處。
往事不堪回首。
“雷市長,雷市長您?”尤建剛在旁邊提醒。
雷正福從回憶中驚醒,笑了笑,揮揮手:“不要放他進來,把煽動非法罷工的首要分子帶走!”
讀書,考學,進體制,官運亨通平步青云,今天的雷正福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勤學上進、努力改變命運的樸實青年,而是手握東川市經濟大權、高高在上的副廳級領導干部,一個嫻熟的游走在政商兩界、大搞利益交換的腐敗官員,所以他很輕松自如的收拾好心頭那點小感慨,回到本來的身份立場。
齊思明掙扎著,被兩個警察反剪胳膊往警車里塞,魯愛華徒勞的捶打著防暴警察的盾牌。
齊然沖到這排防暴警察前面,少年早已紅了眼睛,發瘋似的踢打盾牌,“放了我爸爸,我看見礦井里面有透水預兆的,你們不講理!”
盾牌組成的陣列仿佛堅不可摧的城墻,紋絲不動。
“不能讓他們帶走齊工!”范平再也忍不住了,本來齊思明說好不要和雷正福他們發生沖突,可他哪里還能忍得下去?回頭朝職工群眾吼了一嗓子。
“太欺負人,太欺負人了,”馮躍進蹣跚走過去:“我這條腿是八三年搶險被塌方砸壞的,換了個勞模,你們有本事把我另一條腿也打斷吧!”
更多的職工和家屬沖上前,朝著防暴警察推推搡搡,還有婦女把已經脫力的魯愛華攙扶到一邊坐下。
“齊然,我們來幫你!”范韋和王建松也跑了過來,站在齊然身邊。
防暴警察的圈子被人群壓得一再收縮,一個個臉色鐵青,被派來執行這種操蛋的任務,人人心頭直罵娘。
“干什么,黃智勇你是干什么吃的?!”尤建剛氣得直罵礦長黃智勇。
眼看著沖突愈演愈烈,有幾個年輕的防暴警察,火氣也被激起來了,捏著警棍的手松了又緊。
就在這時候,朝著礦區公路那邊的人群有所松動,越來越多的人停止了抓扯,朝公路那邊看。
一輛黑色帕薩特疾馳而來。
難道是盛華的陳總?雷正福胖臉一哆嗦,待看清楚汽車掛的東川牌照,臉色就變得不太好看了,自言自語說:“林為民跑來干什么?”
齊然聽職工們說林副市長,知道是林嫣的爸爸來了,也不再和防暴警察糾纏,和大伙一塊注視著帕薩特。
帕薩特停穩,后排下來兩位領導,一個是身材高大的工業局局長呂治國,另一位相貌儒雅,戴著金絲眼鏡,眉眼間和林嫣有五六分相似,齊然就知道這位是自己夢中小情人的老爸,副市長林為民。
呂治國看見齊思明被警察反剪著胳膊,頓時吃了一驚,目光在人群中掃過,很快發現了齊然,于是對林為民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林為民順著呂治國的目光,就看見了狀態非常狼狽的齊然。
兩個人都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