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時,盧露口氣有點酸,因為她也是個外表和家世比較出眾的女孩,如果林嫣不在初三三班,她肯定是班上最為耀眼的女生。
許悅蘭聽了就有些不高興,本能的想反駁,可嘴唇翕動了兩下,終究沒有說什么。
是啊,像林嫣這樣的女生,和包括齊然在內的大多數人,哪怕看似同在一班,觸手可及,距離卻遙遠得超乎想像。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已經能意識到,現實的鴻溝終究會把他們隔絕開來,又到哪里去找那跨越天塹的金橋呢。
就連許悅蘭也不敢肯定,經歷波折和時光的考驗,當年齡漸長,當現實把雙方的距離越拉越遠,她和林嫣之間的友誼,是否還能像今天這樣不摻雜任何雜質?
那些注定不可能升入東川一中的學生,感觸更為直接而蒼白,心儀的夢中情人或者白馬王子,將昂首挺胸走進它整潔的校園,自己則對那高高的門檻望而興嘆,若干年后對方記憶深處,是否還有自己發黃并變得模糊的影子?
于是齊然的行為也就得到了理解,時光把心儀女生的記憶變得模糊時,他的身影總能比別人鮮活幾分,也許多年以后有人對她提起今天,會淺淡的嫣然一笑,來一句“哦,那個小男生啊”,想到這一幕,倒也有點苦澀之后的甜蜜呢。
有人在盤算,要不要在最后相聚的日子里,像齊然那樣瘋狂一把,給她或者他的青春留下一段記憶,同時給將來的自己留點念想;也有掂掂腳還能摸到東川一中招生線的學生,急急忙忙的翻開了書本…
趙子聰經歷了短暫的失神之后回過神來,朝陳志超和剛才那幾個跟著他向齊然發難的同伴使個眼色,準備追出去看看林嫣怎么教訓齊然的,回來之后可以作為笑談,還能借此向李天毅示好。
“吵什么吵什么,中考還有兩個多月,就都發狂了?”班主任王保峰的吼聲從走廊上傳來。
王大炮個子高壯、一雙兇巴巴的鼓眼睛,不像個語文老師,倒像是監獄的看守,大皮鞋踩得地面夸夸直響,走到講臺上就把全班掃了兩眼,重點關注了趙子聰哥幾個,然后拿起黑板擦重重一拍:“都給我老實點,爹媽把你們送到學校來,不是為了調皮搗蛋、打架斗毆,背后搞什么小動作,當心老王我不客氣!”
這王保峰四十歲出頭,脾氣又直又沖,是學校少數幾個鎮得住場面的老師,連李天毅在他面前都不敢過于囂張。
趙子聰無可奈何,只好被王保峰的鼓眼睛瞪著,老老實實的回到位置上,用書遮住臉,和伙伴們交頭接耳的說話,畢竟不敢和王大炮硬頂。
注意到教室里詭異的氣氛,王保峰干脆坐在了講臺后面,中午本來就不強制學生留在教室,家離學校比較近的部分學生回家吃飯午休,教室里空著十幾個位置,其中包括林嫣和齊然的座位,這并沒能引起王保峰的注意。
要是王保峰知道自己的班長林嫣,沖擊東川市08年中考狀元的希望之星,居然和班上毫不起眼的男生齊然單獨待在一起,估計他會瞬間變身為迪加奧特曼,三拳兩腳把齊然這頭小怪獸轟殺至渣。
林嫣和齊然待在學校辦公樓后面的小花園里,因為靠近教師出沒的辦公樓,中午時分連一個學生都沒有。其實老師很少會到這里來,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
從離開教室開始,齊然的腳步就有點發虛,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花堆上,心臟砰砰的跳動著,熱汗順著后頸窩往下淌。
原諒他吧,作為班上極不起眼的男生,對方是性情冷傲的冰山美人,初次和心儀的女生近距離接觸,偏偏又在剛發生誤會的情形之下,真是壓力山大啊。
當然,和林嫣走得這么近,對齊然來說并不是第一次,不過上次已經過了太久太久,并且那時候,對她還不可能有現在這種心動的感覺。
齊然垂頭喪氣的跟在林嫣身后,亦步亦趨,竟有點上刑場的味道,懊喪的埋怨自己:只有兩個多月的同學可做了,給她留下點美好的回憶不行嗎?剛才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甚至連春風把林嫣身上清新的體香送入鼻端,都沒能引起他的注意。
終于林嫣停下了腳步,垂著頭走路的齊然沒有及時反應,差點撞到了她身上,這讓他更加窘迫。
“你…”,林嫣欲言又止,貝齒輕輕咬住嘴唇,尖削得恰到好處的下巴稍微揚了揚,眸子依然清澈,但依稀多了一些東西,觸及齊然的瞬間變得柔和了許多,一聲呼喚似乎相識已久。
死就死吧,齊然鼓足了勇氣,抬起頭來,結結巴巴的說:“對、對不起,剛才我真是無意的…沒有那個意思,林嫣你別生氣,我相信你爸爸不是貪官…唉,看我說了什么…”
噗嗤一聲,林嫣口中發出了輕笑。
她在笑?她竟然笑了?正在語無倫次的齊然頓時啞住,不敢置信看著林嫣,清冷的容顏的的確確帶著笑意,一瞬間雪峰融化,春回大地,鮮花開滿山野。
笑容斂去,林嫣握住齊然的左手,“不過,你的確應該向我道歉呢——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被夢中情人握住手的那一刻,齊然像過電似的呆住了,任由林嫣卷起了他的衣袖,左手腕內側赫然顯出一圈傷疤,仔細看的話能分辯出來,兩道整齊細碎的牙印,看大小應該是六七歲小孩子咬出來,門牙位置還缺了一顆,正是更換乳牙的時候。
手腕的疤痕仿佛打開時光封印的鑰匙,記憶回到九年前的那個夏天。
因為母親出差,即將上小學的齊然被帶到父親工作的龍泉煤礦度夏,礦區背后的龍泉山是著名的旅游區,清風習習,涼爽宜人,他很快就和那里的孩子們打成一片,小山上、大路邊留下童年純真的歡笑。
相遇是在一個靜謐的黃昏,小伙伴們約好了在溪邊捉螃蟹,齊然出門晚了一點,于是提著小水桶拿著手電筒,獨自從礦區宿舍后面翻過山坡,抄那條很少有人走的近道趕過去。
走到半道,從廢棄已久的礦洞傳出的稚嫩哭聲,把齊然引了過去,摁亮電筒,鉆進黑漆漆的礦洞,順著哭聲七拐八拐,然后看到了穿著鵝黃色連衣裙,頭頂扎著漂亮的蝴蝶結,哭得露出一顆缺門牙的可愛女孩。
林嫣被困在礦洞里的已經有半個小時了。
她是跟著父母過來“考察”的——由于龍井煤礦坐落于風景區旁邊,工業局每年夏天都會組織這種考察,實則是對職工和家屬的一種旅游福利。市里那些效益好的部門比如煙草公司,還經常去海南“開會”呢。
林父倒不是純粹帶妻女過來玩的,他忙著查看礦上的安全生產管理,林嫣由母親帶著,林母被礦上幾位領導的夫人纏著打麻將,小林嫣悄悄溜出來,采花兒、撲蝴蝶,玩的不亦樂乎,漸漸走到這片山里,又被一只小白兔吸引,鉆進了廢棄的礦洞。
當時陽光正好從通風井照入礦洞深處,小林嫣還不怎么害怕,可追著小白兔繞了幾道彎,那小白兔跑得沒了影兒,西斜的陽光不再從通風井照入,礦洞里漆黑一團,根本找不到剛才進來的洞口。
黑暗侵襲,幽深的礦洞像妖怪張開的大嘴,小林嫣瑟縮著身子哇哇大哭,被無邊的恐懼淹沒…
直到電筒光刺破黑暗,穿著背心短褲和塑料涼鞋,手里還提著塑料桶的邋遢男孩從天而降。
可惜之后的劇情并不像童話那樣,王子拯救了公主,從此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甚至從一開始就有所偏離,齊然向林嫣伸出手的時候,驚嚇過度的小女孩在他左手腕內側狠狠咬了一口,疼痛使右手握著的手電掉落,摔碎了燈泡。
幸好齊然不止一次進過這個礦坑,好不容易安撫了林嫣,兩人摸索著在黑暗中前行,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出了礦洞。
然后兩個孩子就驚呆了。
天色全黑下來,林副局長的女兒意外失蹤,龍泉煤礦鬧了個人仰馬翻,外面到處是尋找林嫣的隊伍,漫山遍野閃爍著電筒和礦燈的亮光,呼喊聲此起彼伏。
齊然小時候因為調皮沒少挨父親的揍,還沒滿七歲的他并不清楚這樣的大陣勢是不是自己惹出來的,更不清楚是福是禍,僅僅本能的感覺到和自己有關,于是他害怕了。
帶著林嫣往山下走了一段,看到幾個搜索的職工朝這邊過來,齊然很沒骨氣的溜走了,躲在遠處看著他們找到了林嫣,如獲至寶的呼喊起來,才悄悄的離開。
林嫣被送到了自責不已的母親身邊,她在母親的懷中睡著了,醒來之后提到礦洞中的經歷,毫無疑問被父母當成了女兒的幻想。
因為驚嚇過度,礦洞和外面又很黑,林嫣完全忘記了齊然的容貌,初中和齊然同學三年,竟不知道近在咫尺的他,就是始終沒有放棄尋找的,當年帶自己走出礦洞的那個邋遢男孩。
齊然倒是很清楚這一切,他回到宿舍就聽說了林副局長女兒失蹤的事情,更不敢告訴父親了,直到六年后小升初來到南浦中學,一眼就認出林嫣正是那天礦洞里的缺牙小姑娘。
只不過,黑暗中孤獨無助的缺牙小姑娘,變成了清麗脫俗的副市長家千金,情竇初開的少年對她這樣完美的女孩,難免生出朦朧的好感,就更不愿說出當年的事情。
那樣做的話,好像挾恩圖報似的…齊然雖然平凡得毫不起眼,內心也有屬于自己的驕傲。
于是他和她的小秘密,被守護了將近三年。
直到今天。
感覺到林嫣指尖的微涼,齊然臉紅透了,指了指手腕內側的牙印,沒話找話:“你怎么知道的?”
“啊,上次體育課你打籃球,正好看到的呀,”林嫣嗔怪的看了看齊然,放開他的手,琳瑯動聽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你、你瞞了我好久!”
“現在,好像也不算太晚吧,”齊然呵呵笑著抓了抓頭皮,渾沒想起上次體育課正逢暮春時節的最后一次寒潮,小雨霏霏,天氣微涼,自己打籃球時并沒有脫下外套。
“現在嗎…”林嫣怔了一下,接著冰美人笑容綻放:“確實不晚。”
時光的封印已經打開,命運從此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