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況,立功受賞是理所當然,有功自然是有賞的,可是嘉靖刻意提起,提及了重賞二字,自然也意義就更加不同了。
這可不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的升調皇帝雖有決定權,卻沒有選擇權,若是吏部那邊不肯辦,又或者給事中們反對,最后鬧將起來,說不定就要鬧出個軒然大波出來。親軍就不一樣,這是皇帝自己的私人武裝,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就算是有反對,也阻止不了宮中的決定。
黃錦此時心里有點發熱,這皇家學堂如今如日中天,如此下去,將來大有可為,黃錦此時想到了自己的一個侄子,他這做太監的,什么都不親,唯獨侄子最親,畢竟將來還指著人家給自己養老送終,本來按黃錦的意思,是想辦法把侄子調到親軍去,再拉到東廠來,想著法子立點功,弄個世襲的百戶做做,若是他的造化好,沒準兒還能巴望上千戶,可是現在一想,自家侄子就算先進親軍,未來也未必競爭的過這些皇家學堂出來的錦衣衛武官,這些人出來就是五品,人脈又廣,幾乎親軍的高級武官都和他們有關系,將來把持親軍的,必定是這些人,自家侄子若是不去鍍這么一層金,就算再怎么栽培,遲早還要遭人排擠,武官之間排擠起來可不是軟刀子,命人堵在你家門口一不做二不休的也不是沒有,勢單力薄,就算有自己在,又頂個什么用?
想到這里,黃錦再無疑慮,猛地拜倒,哭泣道:“奴婢有事相求,奴婢伺候皇上,這輩子是值了,本來在宮外并無牽掛,可是唯獨有個內侄,平素不受管教,奴婢在宮里辦著事,心思卻偶爾飛到外頭去,奴婢不能盡心伺候皇上,是萬死之罪。奴婢在想,能否陛下開恩,跟這徐謙說一說,讓奴婢的內侄進皇家學堂,至少奴婢心里也踏實些,請陛下恩準。”
黃錦是個極聰明的人,他的聰明之處在于,明明這件事他可以找徐謙來辦,以他和徐謙的關系,徐家父子想推卻都難,要進皇家校尉,其實并不難。
而苛錦之所以選擇走嘉靖這條路,卻是一步妙棋,這是告訴皇上,他雖有小小的私心,可是對陛下絕不會有任何的隱瞞。假若他直接去尋徐謙或者徐昌,把侄子弄了進來,嘉靖皇帝必定能通過其他渠道這個消息,那時候,怕就會有些想法了。
況且黃錦和徐家父子的關系,外頭都盛傳極為親密,這一點,嘉靖怕是也有耳聞,身為天子,固然對身邊的人再如何信任,也不希望這些信任的人有什么利益輸送關系,今天你幫他這個忙,明天他幫你辦什么事,這種私下里的小動作,一向是嘉靖反感的,因此,黃錦現在跪下來懇請,卻等于是給嘉靖一個施恩給自己的機會,將來說出去,那也是黃錦承皇上的情,是皇上恩賜冇。
嘉靖聽罷,聞言笑起來:“你是不是看這皇家學堂也是眼紅耳熱?你是什么人,朕會不知嗎?本來你是閻人,閻人之后進皇家學堂是有些不妥,不過朕這一次準了,等皇家學堂第三期招募校尉的時候,你讓你侄兒直接去學堂報道,若是學堂不收,就說這是朕準的,讓徐謙來找朕。”
他頓了一下,突然道:“你不是和徐謙關系不錯,為何不直接去尋他,反而尋朕頭上?”
黃錦道:“陛下誤會了,奴婢之所以和徐謙關系匪淺,是因為陛下對徐謙信任有加,奴婢就在想,陛下對徐謙如此信重,想來他定是咱們大明大大的忠臣,因此平時呢,自然給他一些照顧,好教他用心為陛下辦事,陛下,莫非有什么不妥嗎?”
這個回答簡直就是絕了,黃錦就算不做太監,有這份心機和口才,怕是在哪一行都能混出頭來,嘉靖果然大笑起來,顯得很是愉悅,道:“沒什么不妥,朕只是隨口問問,你有這份心,朕就很知足了,說起來昨日你帶兵暗藏暖閣,還算護駕有功,否則那徐謙空有一肚子鬼主意,能看破倭寇行藏,怕也無可奈何,反而將朕置之危墻了。”
黃錦毫不猶豫的道:“陛下錯了。”
嘉靖一愣,臉色有點僵硬:“朕哪里錯了?”
黃錦正色道:“分明看破倭寇行藏的乃是陛下,又哪里是徐侍讀,昨日陛下看破倭寇行藏的時候,徐侍讀、奴婢還有朱宸三人可都是親眼所見,親眼見到陛下慧眼如炬,教倭寇無處可藏,這事兒不只奴婢三人知曉,便是滿天下也都知道了,方才奴婢不是還在說嗎?這市井之中,都是對陛下的稱頌呢!”嘉靖聞言,不禁莞爾。
他沒有接口,而是閉著眼,拿起了桌上的奏書去看,只是他之所以不說,是因為他默認了此事,既然徐謙說是他看破的,黃錦說是他看破的,全天下人都說是他看破的,那么他不必去解釋,解釋了,則浪費了徐謙的好意,可要是大言不慚的說,不錯,就是朕看破的,那么又顯得有點過于不要臉,聰明的人會選擇緘默,因為在下頭的人會比他更加聰明,會為他大肆的鼓噪,狠狠的造勢。
他心不在焉的翻看著奏書,心里對徐謙的印象又增加了幾分,徐謙若是有看破倭寇行藏的功勞,又平添了一個資歷,將來升遷大有希望,他畢竟是六首,是狀元公,如此好的出身,唯一缺乏的就是資歷和政績,只要足夠,一飛沖天是遲早的事,就算嘉靖不喜歡他,也阻擋不住他的平步青云,可是偏偏,這個天大的功勞卻是不露聲色的讓給了自己,想必徐謙知道,自己這個半路子出來的皇帝,缺的正是威望,有了這份威望,嘉靖對朝野的控制又能增加不少。
“這個家伙,不是叫他午時入宮嗎?他為何不提早些來?”嘉靖心里想著,翻開一本奏書,卻一下子微愣了。
奏書中說,有流言說,大學士王鰲得了不治之癥,嘉靖不由呆了一下,連忙抬眸道:“黃錦…”,
黃錦道:“奴婢在。”
嘉靖問道:“近來王愛卿的身體可好?”
黃錦道:“仿佛染了一些微寒。”
嘉靖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道:“去打聽一下,尋董太醫去問。”
黃錦不敢怠慢,連忙去了,而嘉靖則是焦躁的站起來,來回踱步,到了王鰲這個年紀,任何重癥都是致命的,這一點嘉靖自然深知,可是眼下王鰲一旦得了重病,假若自己一意挽留,必定會有人說皇帝不撫恤臣子,這倒也罷了,假若這重癥當真是肺痿,后果就更嚴重,因為肺癌是嚴重的傳染病,更是不宜當值了。可是王鰲一旦離開,嘉靖好不容易挽回的局面怕要付諸東流,這個局面來之不易,王鰲一走,整個朝廷必定轉向。
過了小半時辰,黃錦終于回來了,嘉靖急迫的道:“怎么?董太醫怎么說?”
黃錦期期艾艾的道:“董太醫說,確實是重癥,已經病入膏盲。”
嘉靖身體顫了一下,差點打了個趔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前幾日,翰林院學士桂湘請求放任去宣府,這事你知道嗎?”
黃錦道:“聽說過。
嘉靖瞇起眼:“還有那個徐階,非要放任天津兵備道,這個事,你冇有沒有印象?”
黃錦道:“也有耳聞。”
嘉靖焦躁不安,繼續道:“是了,還有一個刑部的左侍郎叫藍程的,也是請求放任出去,都察院也有…”
他一連說出幾個名字,最后嘆口氣,道:“這些人無一不是和王鰲關系匪淺的人物,又或者是有貴人相助,暗中收到了消息,更或者是王鰲的安排,給自己的門生故吏們安排后路,朕明白了,終于明白了。”
黃錦也曉得事態的嚴重,道:“陛下…”,
嘉靖寬慰的道:“唯一沒有走的,就是徐謙,這正是樹倒獼猴散,所有人都在尋出路呢,罷,罷,王愛卿的病情,怕是早就出來了,只是一直瞞著不報,之所以不報,是因為還有許多事要安排,而現在,紙是包不住火了,朕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黃錦寬慰道:“陛下何必憂心,這朝廷,有的是心向著皇上的…”,
嘉靖冷笑:“除了一個徐謙,還有誰?”
這句話問出來,讓黃錦膛目結舌,他掐著指頭算算,真正敢表明立場的,還真就是徐謙,其他人或許不滿楊廷和,可是至多也就是搞一點小動作,可是小動作有什么用,該用的時候全避禍去了,不該用的時候倒是上竄下跳出來,這些人,注定了是錦上添花的,雪中送炭的還真尋不到第二個人來。
嘉靖深吸口氣:“傳旨,讓太醫去診視王愛卿病體吧,再有,去催一催,讓徐謙及早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