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在這兒御審,現在滿朝文武拜倒在地乖乖請罪,結果皇帝跑了,跑了也就跑了吧,問題是程序還沒走完呢。皇帝既沒說平身,也沒有說退下,便拂袖而去。
于是大家只能跪在這兒,原本以為陛下過了片刻就會派宦官來宣旨,結果足足等了小半時辰,卻是一點音訊也沒有。
跪一下和跪很久是有區別的,在場的人多是老胳膊老腿,如今一個個雙膝酸麻,老眼昏花。
只是你要怪皇帝不體恤大臣,卻又說不過去,畢竟皇帝因為大臣犯法而動怒,一時在氣頭上,你能挑出什么刺來?沒辦法,繼續跪著吧。
其實大家雖然跪著,可是腦子卻沒有閑著,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燈,一開始沒有反應,后來稍一琢磨,就發現有點不對了,內閣三駕馬車,最先請罪的居然是蔣學士,問題就在于,這件事跟你一點都沒關系,你請個什么罪?于是有心人陡然想到,近來蔣學士對閣里的事并不上心,與楊學士似乎…
想到這里,不少人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誰會想到,只是一個小小的舉動,不但牽涉到了內閣和宮里的斗爭,居然還牽扯到了內閣之間的齷齪。
有心人忍不住去看楊廷和,卻見楊廷和一臉嚴肅,筆直跪著不動。
蔣冕亦是如此,他跪在楊廷和不遠處,也是面沉如水,可是跪起來卻顯得很認真,看不出任何端倪。
唯有毛紀,卻是冷笑寫在臉上,時不時瞄向蔣冕,帶著幾分不甘。
時間就這么一點點消逝,已有人開始吃不消了,縱是許多人都經歷過大風大浪,當年正德的時候,大家也沒少跪。更有不少人連廷杖都挨過,只是這幾年好不容易輕松下來,這挨跪的本領確實有待加強。
與他們的難受相反,嘉靖雖是滿臉怒容拂袖出殿,可是出了崇文殿,臉上不禁露出會心的笑容。
痛快,真是痛快。這種捉住楊廷和的痛腳的感覺讓嘉靖渾身舒暢,嘉靖快步加急,連步攆也不肯坐,迎面看到黃錦前來,對嘉靖道:“陛下,徐謙還在偏殿。奴婢先讓他候著,怕陛下待會要見他…”
嘉靖贊許地看了他一眼,頜首點頭道:“你做得很好,他現在在哪個殿?”
黃錦得了贊許,心里如吃了蜜糖一樣,忙道:“在暖閣。”
黃錦雖然有時候摸不準嘉靖的脾氣,可是大多時候卻如嘉靖的蛔蟲。深得嘉靖的胃口,否則也不會專寵這么久,嘉靖微微笑道:“做得好,不過還得讓他等等,朕要先去慈寧宮。”想了想,又覺得有些不妥,道:“罷了,待會把他一起請至慈寧宮說話吧。”
黃錦點點頭。崇文殿那邊卻有一個太監追上來,道:“陛下…方才陛下并未退朝,大臣們還跪在殿中…”
嘉靖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眸光一轉,瞥了這太監一眼,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隨即道:“那么你就回去崇文殿告訴他們。朕準他們平身,準他們退朝。你做得很好,若不是你,朕竟是差點要慢待了諸位臣工。犯下彌天大錯,去吧,傳朕的口諭,就說朕的氣已經消了。”
他拋下這句話,深深地看了黃錦一眼,抬腿便領著一干近侍走了。
這太監領了命,似乎還挺高興,急匆匆地正要回去報訊,可是他卻發現黃錦并沒有跟著嘉靖走開,而是呵呵笑著看著他。
這太監姓張,叫張貴,乃是都知監的大太監,都知監掌管卥簿、儀仗,是專門負責禮儀的,相當于內廷的禮部,張貴前來報訊,一來是看這個樣子不太像話,陛下居然連平身、免禮都沒有說就走了,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另一方面,張貴平時和幾個大人走得還算近,看他們吃不消,所以特意來向嘉靖提醒一下。
被黃錦笑嘻嘻的看著,讓張貴壓力很大,張貴急著回去傳陛下的口諭,可是黃錦這邊又慢待不得,只得笑呵呵地道:“黃祖宗,奴婢…”
黃錦伸手朝他招了招,道:“咱家曉得,你要去朝殿那邊,不過咱家想起了一件事,得跟你交代清楚。”
聽說有正事兒,張貴倒是不敢怠慢,連忙道:“是,奴婢聽著呢。”
黃錦嘆口氣,道:“張貴,你進宮幾年了。”
張貴忙道:“奴婢進宮已經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黃錦不由唏噓,道:“是啊,咱家進宮還沒你的時間長呢,記得那時候剛剛進宮就被選去了安陸王府,這一去就是十年…”
張貴一頭霧水,不知黃錦要說什么,卻是笑嘻嘻地奉承道:“黃祖宗自然不同,黃祖宗是從龍之人,跟咱家這等各監里打雜的不一樣。”
黃錦呵呵一笑,滿意地點頭道:“是啊,咱家聽說這宮里有人和外朝暗通款曲,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嗎?”
突然問出這么一句話,張貴頓時緊張起來,道:“奴婢不知道,奴婢一向是安份人,黃祖宗是曉得的啊。”
黃錦見他緊張,和顏悅色地道:“咱家當然曉得,你在都知監,就算是想和外朝暗通款曲傳遞消息,你也沒消息送,不是?暗通曲款的已經查明了,乃是東暖閣那邊的人,咱家只是隨口一說。”
張貴松了口氣,嘻嘻笑道:“是,是,這些人真是該死,咱們做奴婢的,就是陛下的私奴,心里應當只有陛下…”
黃錦正色道:“你心里也有陛下?”
張貴忙道:“奴婢愿為陛下赴湯蹈火,對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鑒!”
“好,很好!”黃錦點點頭,露出欣慰之色,道:“罷了,不和你說這么多閑話了,陛下不是讓你去傳口諭嗎?你去吧,不要讓大臣們久等。”
黃錦拐彎抹角的說了一通,讓張貴生出疑竇,只是這時候他有要事在身,確實不能耽擱,忙道:“奴婢告辭。”
他轉身要走,突然聽到黃錦暴喝一聲:“狗奴才,竟敢偷東暖閣的寶器,來人,將這狗奴才拿下了!”
張貴呆了一下,正要去看誰敢光天化日之下做賊,卻已有兩個孔武有力的大漢將軍一左一右將他按倒在地。
張貴嚇得面如土色,連忙大叫道:“抓錯人了,抓錯人了…”
他昂起頭,正要向黃錦求救,可是當他看到黃錦的時候,竟是毛骨悚然。
此時,在他的面前的這個司禮監的秉筆太監的目光極其陰冷,嘴角微微露出獰笑,那陰冷的目光猶如刀鋒一樣落在他的身上,讓張貴頓時明白了什么。
張貴大叫:“黃祖宗明鑒,奴婢是都知監的人,連東暖閣都不敢走近,怎么能去偷那里的寶器?黃祖宗一定是弄錯了,奴婢…奴婢…”
他撕聲揭底地大喊,汗水和淚水迸出來,早已沒了人樣。
黃錦負著手看他,只是笑。
此時已近正午,艷陽高照,這寬闊的宮中廊道上,黃錦的身影既渺小卻又高大。
他只是看張貴,笑容更甚。
張貴這一次真的驚住了,又是大叫:“奴婢乃是都知監僉書太監,若無陛下旨意,便是司禮監也不能制裁…”
原以為這些話可以讓黃錦有所顧忌,可是黃錦的獰笑轉為了似笑非笑。
張貴又大叫:“陛下方才命奴婢去傳口諭,奴婢身上有口諭在身,黃公公…”
黃錦的眼眸陡然一瞇,殺機隱現,他淡漠地道:“這個奴婢話兒太多了,掌嘴!”
兩個按住張貴的大漢將軍亦是不客氣,其中一個直接抽出刀來,明晃晃的繡春刀在艷陽下寒芒陣陣,刀身在半空狠狠砸下去…
啪…啪…
“奴婢冤枉…”
“啪…”
張貴的嘴上,已是鮮血四溢,一顆顆牙齒脫落下來,以至于后頭連話都說不清,只是哀嚎…
黃錦背著手,冷冷地看他,一字一句地道:“盜竊寶器,其罪當誅。打死!拖出去喂狗!”
說了這句話,他再不去看張貴,已是徹底將張貴當成了空氣,旋過身便朝著東暖閣小跑過去,其實還未到東暖閣,他臉上的陰冷和殺機早就不見了蹤影,等見到在里頭焦灼等待的徐謙,黃錦只剩下一團和氣和如沐春風的笑容了。
一進去,見徐謙站起來,黃錦連忙搶步上前,笑呵呵地拉住徐謙的手,似乎也不覺得膩歪,笑嘻嘻地道:“抱歉,抱歉,讓徐公子好等,方才是咱家自作主張讓徐公子在這里空等,陛下現在已經傳了口諭,請你立即去慈寧宮見駕,徐公子,陛下…”黃錦在這里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措辭,隨即道:“很想見你呢。”
他不能說高興,若說高興,就有多嘴之嫌,畢竟現在天子正在‘盛怒’之中,怎么能高興呢?而這一句很想見你卻大致也表露出了這個意思,只是意味終究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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