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聲音打破了這里的平靜,過不了多久,一個禁衛急匆匆地趕來,納頭拜倒道:“陛下,外頭有士紳、商賈人等擁堵路政局,來者絡繹不絕,足有上百之數,紛紛要…要…”
這禁衛居然想不到一個貼切的名詞,說送錢?不對,不對,這太不雅,說納絹,他不相信。世上從來沒有傻子,就算是送錢去內庫,那也沒有踴躍的。若真是這樣輕易,那朝廷還養著這么多官吏、沿途設卡做什么?人家自己就把賦稅上繳了。
不過他說到這里,大家也猜測出了大致的意思,嘉靖滿臉狐疑,亦是不太相信。
嘉靖是什么人,像他這種別人隨口一句玩笑他都能剖析出險惡用心的人,怎么會相信當真有人乖乖送銀子來?這事兒實在匪夷所思,讓他有些摸不著頭緒。
而曹廂、王商二人卻也不知是什么名堂,心里便想,莫不是這些人已經風聲鶴唳,被路政局恐嚇怕了,所以乖乖地奉送銀錢上來。
是了,一定是如此!想到這個可能,這二人頓時豁然開朗,他們自認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于是王商捶胸悲戚大吼一聲:“天哪!陛下,微臣萬萬不曾想到路政局竟是已經窮兇極惡到這般地步,他們四處殘害良善百姓,以至人人自危,人人朝夕不保…”
嘉靖聽了王商這些言辭,也隱隱覺得事情應當是如此,他不由地嘆了口氣,然后看向徐謙。
徐謙自然知道大家懷疑的是什么,冷笑一聲道:“王大人又胡說八道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你既是言官。所言之事卻全憑自己猜測,既不去調查,也不來取證,國家養你這樣的御使又有什么用?”
曹廂大喝道:“姓徐的,到了這個時候,在這君前,你還敢萬般抵賴?”
徐謙看都不去看他們,朝嘉靖行了個禮,道:“陛下。微臣沒什么可抵賴的,現在既然來了這么多人,到時候一問便知。”
嘉靖踟躇了一下,隨即頜首點頭,道:“你們辦你們的差。朕和兩位愛卿去耳房里坐坐。”隨即帶著淡笑地對曹廂、王商二人道:“二卿先請起吧,在這里跪著畢竟有礙觀瞻,方才徐愛卿也說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論,朕不會包庇他,卻總需證據確鑿才好。”
曹廂和王商對視一眼,雖然心有不甘。但是想到外頭那些人即將要進來,在這些人面前跪著終歸不好看,于是只得訕訕站起,隨著嘉靖到一旁的耳室閑坐。
耳室里黑黝黝的。因為這衙門本來就小,又靠著大廳,所以并沒有設窗戶,此時雖接近正午。可是陽光卻是一點都透不過來,有人想要點燃燭火。嘉靖已經坐在了梨木椅上,帶著幽深的目光穿過洞開的大堂光線,道:“不必點燈了,這樣很好。”
這里距離大堂不過是一墻之隔,外頭的動靜都一清二楚,曹廂和王商并不適應這種黑乎乎的環境,不過眼下皇上既然不要掌燈,他們也不敢多說什么,乖乖地陪侍嘉靖左右。
倒是黃錦,侍立在耳室的一處角落,他的心里也有些膽戰心驚,雖然不知這些人為何巴巴跑來,但他和耳室的所有人一樣都不信這世上會有乖乖送銀子的傻子。假若這路政局當真是倒行逆施…這后果只怕不堪設想。
嘉靖半瞇著眼,似在打盹,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他的臉色依舊陰沉。
而在外頭,終于有人被放了進來,大堂里禁衛已經撤了去,徐昌高高首案位置,宛如判官,徐謙則侍立一邊,乖乖地做了‘小鬼’,至于其他校尉人等亦在堂下列隊,一個書辦坐在角落里開始記錄。
路政局第一筆正兒八經的‘生意’總算開始了。
其實大家都很激動,徐昌如此,徐謙也是如此。
鬧了這么久,現在是見真章的時候了。
進來的第一個是個商賈模樣的人,大腹便便,膚色白皙,或者是因為趕得急,額頭上蒙了一層油光,像是汗液。他一進來,立即拜倒道:“小人張成,見過諸位大人。”
徐昌道:“張成?你來路政局所為何事?這可是親軍衙門,豈是你說來就來的?”
張成顯得有些緊張,抹了一把汗,道:“小人專程前來,是聽說路政局專門負責為宮中捐納事宜,小人家中薄有一些家財,久聞天子圣明,心系百姓,欲充裕內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因此情愿捐納家資若干,報效皇恩。”
這句話多半是他來之前就已經打好的腹稿,倒是頗有幾分水平。
徐昌挑挑眉,道:“哦?你要捐納多少?”
張成毫不猶豫地道:“小人愿捐納紋銀三百。”
三百兩銀子,在這大明朝可不是小數目,雖然京師腰纏萬貫者極多,可要說拿這么大筆銀子出來納絹,卻是少有。
徐昌微微一笑,道:“納絹的事是有,不過要甘心情愿才成,本官也不逼迫你,只是現在御使彈劾路政局征斂民財,說咱們巧取豪奪,因此嘛,這個事…”
張成慌了,他眼巴巴的跑來,為的就是來納絹的,好不容易擠了前排的位置,便是指望把這事辦成,張成連忙道:“小人自是心甘情愿,并沒有人逼迫小人,不知是哪個小人嚼舌根子無中生有,這等人…生兒子沒屁眼!”
他也是一時情急,才說出這樣的話,不過說出來的時候,又有些后悔了。
不過他這樣說,卻證明了他心中的急迫,仿佛不納絹,自己渾身就要癢癢,不送銀子給別人花,就不痛快一樣。
他說這生兒子沒屁眼的時候,耳房里頭的人都聽了個清楚,嘉靖陰沉的臉頓時古怪起來,差點沒一口氣提不上來。至于王商、曹廂二人心里卻是勃然大怒,這時候他們想,這個叫什么張成的必定是路政局請來的托兒,沒有錯,絕對沒有錯,這些不要臉的東西還有什么做不出的?
在大堂這邊,徐謙卻忍不住呵斥道:“大膽,人家好歹也是御使,卻是你一個草民說罵能罵的嗎?人家生兒子沒屁眼與你何干?就算生了兒子沒有屁眼,滿門都是男盜女娼,那也是他家的事,輪得到你來多嘴嗎?”
張成嚇得乍舌不已,可是又覺得這小官人的話有些古怪,仿佛不像在罵他,卻又明明是對他聲色俱厲。
他連忙道:“是,是,小人知錯。”
徐謙的臉色緩和了許多,語重心長地道:“無妨,無妨,不知者不罪嘛,我這么訓斥你,也是為了你好,你又不是可以大放厥詞的御使,說話可以不用負責,可以指鹿為馬、造謠生事、顛倒黑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罵誰就罵誰,你一介草民要知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說這些話不是自己找死嗎?況且人家可以不要臉,你能不要臉嗎?”
張成目瞪口呆,云里霧里,不知所以,只能稱是。
徐昌這時候怒了,訓斥徐謙道:“徐巡按,你說這么多廢話做什么?你以為你是御使?你以為你姓王還是姓曹,可以每日正經事不做,專說一些狗屁不如的廢話?”
徐謙連忙道:“是,是,大人知錯。”
堂里的動靜清晰地傳進耳房,嘉靖正端著熱騰騰的熱茶,好在他還沒有吃茶,否則非要將口里的茶水都噴出來不可,那這天子就要在人前失態了。
曹廂、王商二人自然是咬牙切齒,這父子拐著彎的罵人,而且還是當著皇帝的面這般謾罵,偏偏他們躲在這里又不能現身,空有一張犀利的嘴,卻英雄無用武之地。
大堂這邊該說的也都說了,張成只是一味保證無人逼迫,差點眼淚都要流出來,反反復復地念叨:“小人報效皇恩有錯嗎?小人銀子都帶來了,誰能逼迫小人?求大人開開恩,讓小人納絹了吧,大人肯給小人一個方便,將來遲早公侯萬代,小人闔家上下…”
徐昌這才作罷,努努嘴道:“既如此,那么就準了,你帶銀子到一旁的公房去將這手續辦了即是。”
張成得了許諾,頓時心花怒放:“謝大人,謝大人…”這才心滿意足地跑去另一邊的公房去尋書吏辦事去了。
緊接著又有第二個、第三個人進來,也都和張成差不多,都是非要納絹不可的,其中有一個居然還是連夜從通州趕來的商賈,聽了消息,一夜沒有睡,直接騎馬到了京師外頭,清早城門開了,他便迫不及待地進來,隨隨便便地吃了點茶點填飽肚子,便心急火燎地趕來這路政局了。
通州距離京師自然不遠,可是不遠是不遠,卻也有幾十里的地,連夜趕路過來,卻也讓人嘆為觀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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