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如毛紀所聞,徐謙這幾日既沒什么尋常,又沒什么不尋常,每日清早去內閣當值,當值時起草一下圣旨,或者和李時、楊慎閑談。
李時是二甲進士出身,可是為人老練。而楊慎與徐謙有著相同經歷,楊慎也是狀元,在正德年間,他師從于李東陽,拜李東陽為師,在其門下學習功課。
徐謙的恩師是謝遷,謝遷與李東陽都曾在劉健內閣中顯赫一時,光芒四射。
從某種意義來說,徐謙和楊慎的關系更密切一些,這時代的官,出身畢竟最重要,談及師從,楊慎和徐謙都不禁唏噓,不管怎么說,二人至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推崇劉健內閣,只是…爭議也不是沒有。
楊慎認為,若是朝廷奸臣當道,大臣應該忍辱負重,堅韌不拔,繼續與奸臣周旋下去。
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只是楊慎每每興匆匆的提及這個話題的時候,徐六首同學就老臉一紅,忍不住要爭辯幾句,倒不是他不認同這句話,可是恩師謝遷當時迫于劉瑾的壓力致仕,而李東陽則繼續留在內閣,他總是覺得,這位楊狀元分明是在拐著彎的罵他恩師‘臨陣逃脫’,這是裸的打臉啊,不反駁才怪了。
其實兩個人暗中都在卯勁,師門之爭只是表面現象而已,若是有人問起劉健內閣中誰貢獻最大,劉健無疑是最耀眼的人物,可是李東陽和謝遷二人卻很有爭議,二人都曾大功于朝,也都同樣為弘治中興立下赫赫功勞,真要說誰更厲害一些,還真說不準。
只是徐謙和楊慎這兩個學霸卻不同。他們顯然都認為各自的恩師更厲害高明一些。
于是乎,徐謙起草了圣旨,楊慎便會拿去仔細核實,就等著徐謙有什么把柄落在他的手上,自然徐謙也是這樣做。
最慘的自是李時,大家都知道,作為一個兩面派,壓力是很大的,他對著徐謙笑。對著楊慎也笑,風一吹,他就得琢磨著往哪邊倒合適,這老狐貍成了精,每天的所作所為就是安慰和夸獎。
“徐編撰起草的圣旨心思細膩。條理清楚,治河在乎于疏而不漏,若是按這份圣旨治河,必定讓人信服。”
“妙哉!楊侍講的行書有乃父之風,大氣開闔,媚而不妖,驚動天地也。”
“徐編撰果然不愧是我大明不世出的…”
李時每日都在睜眼說著瞎話。不過這幾日似乎在期盼著什么,心情卻都是極好,他平素生活簡單,在值房里一副混日子的模樣。有時令楊慎很看不慣,其實連徐謙自從上次聽了他的一番琢磨之后,漸漸也對他觀感下降了。
墻頭草嘛,難免讓人輕視。
徐謙已經漸漸融入到了這個環境里。其實內閣的待詔房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同僚們雖然不單純。卻總還算無害,下屬們雖不精明,至少對他敬若神明。
其實翰林是閑職,平時也就讀讀書,舞弄墨而已,但凡能進這里的都是大明朝的精英,舞弄墨畢竟都不算什么。
到了六月十三,快到下值的時候,內閣那邊有請,徐謙過去,便看到楊廷和和毛紀二人在那兒候著他,楊廷和和顏悅色地問他:“老夫讓你寫一道治理松江的章程,徐編撰寫了嗎?”
徐謙為難地道:“時間緊湊,只寫了一半。”
楊廷和遺憾地道:“明日就是廷議,時間怕是來不及了,待會兒你用些心,勞煩你今日就將這章程奏擬出來。”
徐謙頜首點頭道:“是。”
就像是漫不經心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楊廷和微笑道:“是了,明日廷議,你來負責記錄廷議,如何?”
他突然問了這么一句,讓徐謙警惕起來,翰林負責起居記錄,這是朝廷的規矩,可問題在于,廷議的記錄往往都是老油條來干的,徐謙才剛剛入翰林,上次天子和閣臣奏對,他就把事情辦‘砸’了,現在又讓他去記錄,這分明是剝奪他在朝中納諫的權利。
翰林是有資格參加廷議的,不只是如此,翰林因為清貴,所以在廷議之中也有奏事之權,而一旦負責記錄廷議,這就等于是剝奪掉了徐謙奏事的權利,總不能在這滿朝武面前,徐謙在一旁作著記錄,然后突然一下子跳出來奏事吧。
楊廷和或者是毛紀顯然不想讓徐謙在廷議中說什么話,可是徐謙有些話卻又非說不可。
現在問到了頭上,徐謙第一個反應就是拒絕了,他毫不猶豫地道:“下官只是新晉翰林,廷議這樣的場合讓下官記錄廷議紀要怕要誤事,老大人固然想賦予重任,可是下官無才無德,還請老大人另請高明。”
這是婉言拒絕,當然,徐謙并不指望自己這一番話就可以讓兩位閣老改變主意。
楊廷和與毛紀對視一眼,不由笑了。
他之所以叫徐謙來提出這個要求,不過是毛紀的主意而已,現在徐謙不肯,他也不想強求,既然這是毛紀提出來的,自然讓毛紀來說。
毛紀忍耐不住,陰沉著臉道:“話不能這么說,今年雖然新晉了不少翰林,可是庶吉士畢竟還生嫩,你是編撰嘛,至于其他人也各有差事,所以想來想去,也只有你最是清閑,你不要推拒,楊公和老夫主意已定。”
這分明是不撞南墻不回頭,徐謙忍不住道:“若是出了差池,廷議的紀要記載不明,豈不是耽誤大事?大人說一時沒有人手,下官卻是知道李侍讀近來倒是清閑,不妨請李侍讀…”
“李時嗎?李時自有他的事要做。”毛紀顯然覺得自己的理由不太站得住腳,方才說大家都很繁忙,就你清閑,可是徐謙說李時也很閑,這分明是撕他的臉皮,毛紀近來心神不寧,所以容易動怒,見徐謙態度堅決,便冷哼一聲,繼續道:“不過你這樣說,那么就把李時叫來,也省得你覺得老夫不公。”
毛紀要叫李時,自然有他的考量,在他看來,李時這廝就是個沒有節操的墻頭草,當著內閣大臣的面,且看他敢不敢為徐謙說話。像李時這樣如泥鰍一樣的人,要左右他還不容易?
這么做,自然是讓徐謙死心,也省得別人說他毛紀故意和新任翰林過不去。
過不多久,李時便趕來了,李侍讀一見到兩位閣老,雙目立即放光,仿佛見了奶酪的耗子,恨不得自己全身骨頭都是酥軟的,連忙行禮道:“下官見過大人。”
毛紀將事情原原講了一遍,道:“來嘛,老夫想賦予徐編撰重任,也借此磨礪于他,只是他偏偏怕麻煩…”說是怕麻煩,言外之意卻是不太識相。接著又道:“只是現在翰林里大家各忙其事,徐編撰卻說李侍讀有閑,可以代為紀要,李侍讀,你當真有空閑嗎?”
毛紀說得已經很明白了,無非就是告訴李時,人家現在要整徐謙,也不打算讓徐謙以翰林的身份參加廷議,讓他作一作紀要就好。也是暗中告訴李時,叫他不要多管閑事。
李時卻是笑了,笑得很諂媚,堂堂一個翰林露出這樣不太要臉的笑容,實在是給翰林丟臉。
李時道:“大人,徐編撰說的不錯,下官近來確實有閑,若是徐編撰沒空,就讓下官代勞好了。”
他說這一番話出來,讓毛紀不禁愣了一下,他來以為李時是個很識相的人,誰曾想這個家伙居然反手倒打他一耙,這個人怎么回事,是不是瘋了,還是根沒有聽到自己的言外之意?不對,他為官多年,怎么可能會聽不懂?可是為了一個編撰卻得罪一個內閣大臣,這不是瘋了嗎?
毛紀的臉色越來越黑,感覺自己的威嚴受到了侵犯,甚至有一種被人耍了的羞辱感,真是荒唐,堂堂內閣大臣居然被兩個翰林給耍了。
楊廷和目光一沉,不由好好地打量了李時一眼,竟也覺得有些看不透他,李時是什么人,內閣里頭人盡皆知,此人是出了名的墻頭草,一點節操都沒有,可是李時為什么要冒著這么大的政治風險偏幫徐謙?楊廷和目光如炬,卻也發現自己有看不透的地方。
眼看毛紀怒氣要發作,楊廷和卻是皺眉,徐謙說李時有空,這李時是毛紀請來的,既然請來了,人家說有空,你若是發這無名怒火,難免顯得內閣沒有肚量,他只得不咸不淡地道:“既然如此,那么李侍讀就來作這紀要吧,事情就這么定了,你們下去。”
毛紀發出一聲冷哼,狠狠地瞪了李時一眼。
李時卻當作什么都沒有看見,臉色如常,厚著臉皮道:“那么下官告辭。”說罷,與徐謙一道告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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