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久渾身紅紅軟軟,皮膚也是皺巴巴的像剛剛出生的老鼠一樣。()()的嬰兒這個模樣的時候尚且丑陋,安久這么大個人,自是丑的令人不忍直視,可是楚定江抱著她回屋的時候心翼翼,宛如抱著自己的孩子般如珍似寶。
這番折騰下來,楚定江擁著昏迷的安久沉沉入睡。
同樣熬了這么久的莫思歸滿眼紅血絲,卻仍舊難以入睡。煙,一袋接著一袋,院子里煙霧飄渺,方圓一里沒有醒著的活物,而他閉上眼還是沒有絲毫睡意。
藥味在向全城蔓延。
天邊魚肚白。
遼國上京皇宮里廝殺連天。
耶律權蒼臉上一如往常有些病態的蒼白,此刻像是沒有聽見外面的聲音,神色平靜批閱奏折。大殿內站著數十名黑衣人,他們如死物一般,連呼吸都不可聞。
外面殺聲震天,而這里卻寧靜至極。
半個時辰之后,一名將領匆匆趕到殿門前,“陛下!”
“戰況如何?”殿內傳出耶律權蒼沉穩的聲音。
將領道,“逆賊已經殺過重玄宮,馬上逼近書房,若是公主殿下援兵還不到,臣等抵擋不住,陛下還是先移駕別處避避吧。”
耶律權蒼擱下筆,“你降了逆賊吧。”
那將領一驚,“陛下!臣…”
耶律權蒼打斷他,“這是圣旨。”
“臣寧死不降。”將領大聲道。
“朕再最后一遍,這是圣旨。不過,對外你只準宣稱是自己的意思。”
耶律權蒼的語氣平淡,沒有半動怒的意思,可是卻莫名教人不寒而栗,那將領沉默幾息,靜下心之后有些明白這應該不是真降,于是伏地領命。
就在他起身離開之后。殿內驟然發生變故。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殺手忽然攻進殿內,于守衛的黑衣人交上手。
耶律權蒼在御座之上垂眼把玩一支洞簫,隨著殿內的守衛一一倒下,他將簫放在唇邊試了試音。
嗚咽的樂聲如泣如訴。
重玄宮那邊隨著守衛軍的投降,戰事已停。
耶律凰吾一身勁裝踏著尸山血骨走向御書房。
一隊鬼影先行到達,在門外一字排開。
耶律凰吾站在階下,“皇兄,皇妹救駕來遲!”
屋內無人應答。
“進去。”耶律凰吾低聲道。
鬼影破門而入。
書房里早已一片狼藉,本來略顯空曠的殿內被數百具尸體堆的幾乎無下腳之處,踏入屋內。幾名鬼影便發現腳下被溫熱的液體浸濕。
而高坐之上,那個一身華服的俊美男子身上中了數劍,渾身都是血色,只有一張臉蒼白潔凈。他垂著頭,腳下落著一管簫,一股股血流順著階梯流下來,拖得長長的,猶如鳳凰尾翼。
耶律凰吾抬頭便一眼瞧見了他。
她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似哭似笑。
就這樣看了許久許久。耶律凰吾舉步慢慢走進去。到耶律權蒼的身邊,似乎花了很久,又似乎是一瞬間。
“皇兄。”耶律凰吾指尖觸到他的鼻端,發現竟然還有呼吸。表情微微一僵,揚聲道,“將所有活口都拖出去。”
鬼影在尸體之中尋覓,倒是找到幾具氣息上存的人。
“殿下。確認有五人活著。”鬼影躬身稟報。
“都出去吧。”耶律凰吾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簫,“我要與皇兄單獨道別。”
“是!”
鬼影將那五個活口帶了出去,并將殿門關上。
諾大的書房里滿是尸體。只有耶律凰吾一個活人和一個半死不活的耶律權蒼。
“哥哥。”耶律凰吾輕輕摸著他微涼的臉頰,“我本不想做這種事,是你逼我的。倘若你是個好的兄長,我也會安安分分做個好妹妹,但你真是無情的很。既是沒有把我當做妹妹來疼愛,那對我來,你活著就沒有意義了。
她著,手指一頓,看見了耶律權蒼鬢邊有一道細微的痕跡!面色倏然一變。
“是嗎。”沉厚的聲音乍然響起。
耶律凰吾尚未來得及反應,只聞破風之聲已到耳畔,再一低頭,胸口已經多出一個血窟窿。
一股血流如箭般噴出,撒落在御案上,宛若一簇艷麗的紅梅。
耶律凰吾目眥欲裂。果然假的!這個耶律權蒼是果然假的!可惜發現的太晚…
她捂住心口,轉過身來。
三丈之外,耶律權蒼一襲白衣,于尸山血海中絕塵。
“如果你沒有失憶,應該記得我最擅長什么。”他道。
耶律權蒼在大宋有許多的身份,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無人能辨。
“呵,我大意了。”耶律凰吾試圖用內力護住心脈,卻發覺渾身的內力居然一絲都提不起來!
“你以為我喜歡做皇帝嗎?它是是我應擔的責任,你若是告訴我想要這個位置,能撐得住耶律家的江山,我不便會回來了,與梅如焰歸隱山林也很好。”耶律權蒼目光無波的看著她,“你只要我做個合格的兄長,你便不會覬覦皇位,是你錯看了自己。”
耶律凰吾這些年費盡心機的幫助他回遼國,他一開始真的沒有懷疑過。
他并不是感情細膩的人,平素少言寡語也不太愿意表達,讓他去對一個人細致入微的噓寒問暖疼愛有加,實在是有心無力,但無論如何,于大局上他不會薄待她。
耶律凰吾諷刺的笑道,“哈,你不喜歡?”
不喜歡會為護皇位殺了她?既有本事保命,不是應該趁機撒手嗎?
“今次我本是放開了手讓你謀,若是有手段殺了我,能證明你比我有本事,由你坐上皇位也無妨。”耶律權蒼道,“但你讓我很失望。”
耶律凰吾慢慢收了笑,唇角有血溢出來,“我認輸。”
到這一刻她還有什么想不明白?耶律權蒼早就看穿了她的謀算。才設下這一局請君入甕,人家甚至都算準了她一旦發現他還有氣息,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滅口!
她自己把那甕口給堵上了。
可是如果再重來一次,她還是不能無遮無攔的弒兄,因為那些鬼影是奔著救駕而來,根本不知道她是在謀反!
恨只恨,她沒有早識破真假。
“我不甘心。”耶律凰吾跌倒在地上,眼前漸漸變黑,然她仍舊睜大眼睛。
她步步謀算無誤,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逼宮的人是耶律競烈。也是耶律競烈派人前來暗殺,她坐收漁利的人,是前來救駕的人,怎么會暴露自己?
“是應該不甘心,因為你從來不懂自己。明明是個野心勃勃的人,卻偏要執著于一溫情,明明渴望溫情,卻做了絕情之事。你若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是怎樣的人,一開始就斬斷那心思。早就坐擁江山了。正因我看清了你,所以知道皇叔逼宮之時,便已然猜到你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奪皇權,本就是世上最為艱險的道路。定不能三心二意。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知己不知彼,也不是知彼不知己,而是敵人比你更加了解你。
盡管她不甘心。但她不是個輸不起的人。
“你…為…為我解惑,我也還你一個。”耶律凰吾聲音非常微弱,但她知道他能聽見。“耶律競烈,也是藥人。”
這是耶律權蒼所不知的,但他并沒有太過驚訝,也沒有再問這件事情,只道,“如果寧雁離現在還活著,你大約也不會死。”
暗器雖然傷及心脈,只要救治及時就不會喪命,只落下病根罷了,關鍵是暗器上淬的藥讓她不能用內力護住心脈,從而失去了被救治的機會。倘若寧雁離還是像以前那樣,凡重要的時候都寸步不離,她可能不僅不會死,甚至可能還有逃脫的機會。
耶律凰吾瞳孔渙散,也不知聽沒聽到這句話。
也不知,是否悔恨。
“我原也不過是猜測,是正是寧醫之死,教我確定了你的謀算。”耶律權蒼喃喃道。
寧雁離對耶律凰吾忠心耿耿,沒有她的授意,寧雁離就算私下為耶律競烈做事也絕不至于為此犧牲自己的性命。這份心,也只有耶律凰吾一個人沒有堅信而已。
耶律權蒼過去揭下那替身的面具,脫掉他的外衣,露出里面黑色勁裝,后將其混入其他尸體。
他套上外袍,腳下微一使力,掠身出了殿門。
鬼影見他竟然還活著,立刻跪下,“參見陛下!”
“公主為救朕而死,待處理完逆賊,定要追封厚葬!”
方才進門時分明是耶律權蒼死了,耶律凰吾好好的,怎么反倒是他活著走出來了?不過,鬼影知道寧雁離醫術詭異,雖人死了,但是留下什么以命換命的法子也不足為奇。
“殿下忠義!”鬼影齊齊道。
只有那些追隨耶律凰吾的人心里明白,她死的蹊蹺,可既然已經死了,他們還能公然質疑皇帝不成?
耶律權蒼鳳眸威嚴冷厲,環視一圈,“活捉反賊耶律競烈!”
“是!”
耶律凰吾已死,兵權自然而然的回到皇帝手里。
這一場戰,尚未結束,但所有人都已經看到了結局。
遼國內亂的消息傳到大宋,整個朝廷的氣氛都是一松,有些官員恨不能彈冠相慶。
圣上親自擬旨,封凌子岳大將軍領邊防三路守軍統帥。他覺得這是收回燕云十六州的大好時機。
圣上還沒有歡喜昏頭,他這兩年一直在關注遼國,知道那個遼國君主看似病歪歪的,整日深居簡出,似乎并沒有做過什么大事情,可其實是個厲害角色,想趁機一舉滅了遼國根本不可能。況且,以大宋眼下的情況就算滅了遼國也沒有余力管控。
整個大宋,唯一對遼國內亂不高興的當屬武令元了。
原先遼國局勢緊張,三股勢力互相制衡,誰也不敢輕易把手下的大部分力量散出去,如此一來,對河西縣的影響最。若內亂一平,權利統一,加上戰后財力消耗的厲害,遼國往后的秋狩定是兇猛百倍。
“還好有個凌將軍。”武令元自我安慰。
魏予之猜到他心中所想,便接道,“凌將軍也未必能起多大作用。”
武令元想想也是,忍不住長嘆一聲。大宋的將軍都不會長久的帶某一支軍隊,所以軍隊的強弱與主將的實力沒有必然聯系,不管是誰在一處做事情也需要磨合,更逞論帶兵打仗。要將那么多人使如臂指實非短日之功。
“耶律凰吾真死了?”莫思歸突然插嘴。
“真死了。”魏予之道。
武令元道,“這兩日你已經反復不知問過多少遍了,究竟為何?”
樓明月拼死拼活也沒有殺掉的人,竟然就這么死了,莫思歸的確是難以置信,而他心里更多的是高興,這個女人死了,樓明月也就解脫了。
“人生如此峰回路轉。”他嘆了一句,起身道。“我收拾收拾去!”
他哼著曲,樂顛顛的在屋里轉悠,飛快的揀出一個包裹,百忙之中還順手拍拍月的頭。
武令元不甚清楚他們之間的事情。見狀詫異不已。在武令元印象里,莫思歸一向疏狂但不失風度,這會兒卻是有些忘形了。
“予之,藥我配了十幾罐都放在藥架上了。你們聊著。我出發了。”莫思歸帶上月和大久一陣風似的出門了。
“十幾罐。”魏予之微微揚起唇角。
看樣子他是打算找到樓明月之后到處去游玩一番了。
“她竟然如此容易敗在了耶律權蒼手里。”魏予之想起耶律凰吾的樣子便覺得有些可惜,明明看起來能斗個十年二十年。
他也不禁想,自己若是同耶律權蒼斗起來。究竟是怎樣的光景?
“耶律凰吾竟然就這么敗了。”
在城郭營中的安久也是不敢相信這個消息。
“自古以來,但凡有謀權篡位之事發生都有人要死,有什么奇怪。”楚定江對此不感興趣,他現在腦子里想更多的是耶律權蒼有如此手段,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安久的身體還在恢復中,被楚定將勒令躺在上不許亂跑,此刻她正翹著二郎腿接受他的投喂,“可是她看起來很厲害。”
“鋒芒外露的人往往撐不到最后。”
“嗯嗯,有道理,俗話會咬人的狗不叫。”安久前段時間從營里聽人了這句,立刻就學以致用了。
本來并用的也不算錯,但她好死不活的非要列舉個某某某,“就像你和魏予之。”
安久一見他氣場不對,忙道,“血煞來了。”
楚定江比較給她面子,在她的下屬面前從來不數落。
隔了一會兒,血煞果然在門外道,“主子,屬下看見神醫帶著兩頭虎出城了。”
安久一都不意外,“知道了。”
“主子若無別的吩咐,屬下告退。”
“嗯。”
“有幾分上位者的氣派了。”楚定江笑道。
安久不禁撇嘴,“血煞自從再見著你之后就心心念念的要跟著你,也不知你怎樣把他迷得三魂五道。”
“又胡扯。”楚定江一個大老爺們怎么把另外一個大老爺們迷得三魂五道!虧她的出口。
安久思緒又跳回去,感慨道,“這回莫思歸和樓明月可算能好好在一塊了,我以前過的也不如意,可不知怎地,看著他倆我還是累得慌。”
楚定江削了一大塊蘋果塞進她嘴里,“看把你操心的,你有功夫還是仔細想想自己。”
“我自己?我的覺得現在可好呢。”安久把蘋果拿著,騰出嘴來話,“又能當好人,又完成心愿,放了一群羊。”
她的是自衛軍。
楚定江大笑,“可不能當羊放,要當神兵利刃般打磨,不然難道等遼騎兵來狩獵?”
“哼哼,我的羊,誰敢逮?”安久哼道。
楚定江瞧著她得意的樣兒,心中好笑,抬手便把削好的蘋果整個塞到她嘴邊。
安久伸手去打他。
她現在皮膚嫩如嬰兒,稍微一用力就能掐出印子。楚定江不敢動手,只能任她打,嘴里還道,“莫用力莫用力,萬一把疼了呢,要不你看我打自己幾下可好?”
安久聽著笑的厲害。
兩人鬧了一陣子,安久有些乏了,倒頭就睡。
楚定江看著她越發柔嫩漂亮的臉上還殘留著笑意,心中亦分外柔軟。
天色漸黑。
楚定江起身走到窗外,目光沉沉的看著天上的星斗。隔了將近一個時辰才交代幾個信得過的人守著院子,只身潛入城中。
不出兩刻,便攜著兩個昏迷過去的人返回,丟進一間空屋子里。
他洗了個澡,換一身衣服,才又慢悠悠的去見那攜來的兩個人。
血煞在前面掌燈,一進屋便瞧見兩中年女人,再仔細一看,其中一個可不是梅氏的老夫人嗎!
血煞把燈放下。忍不住問道,“大人,您綁梅老夫人,主子知道嗎?”
他知道安久和梅老夫人關系不好。但不好歸不好,她那個人頗為奇怪,就譬如她自己罵莫思歸罵的可歡了,但絕不允許旁人莫思歸一句壞話。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綁了她?”楚定江緩緩問。
老夫人確實沒有被捆綁。但是此綁非彼綁啊!不過楚定江的語氣倒是提醒了他,眼前這位爺也不是善茬。
血煞索性頭一埋,裝自己不存在、什么也沒看見。
“去泡壺茶。”
血煞領命出去。片刻之后端了茶水過來,放下之后正要默默退出去,卻聞楚定江道,“把她帶到西屋里看管起來,她在你在。”
“是。”血煞認命的抗起靈犀出去。
這一片屋子是楚定江令人在幾個月內建成,時間倉促,所以只著重修飾正屋,而這些偏房雖然都是空的,但也都很整齊干凈。
這間屋子挺大,屋里卻只有幾把圓腰椅和兩個高足幾。
梅老夫人微哼一聲,有了意識。
后頸隱隱作痛,讓她突然想到昏迷之前的事情,于是繼續裝睡,用精神力去感覺周圍是否有人。
“醒了就睜眼吧。”楚定江拆穿她。
梅老夫人沒想到還有人,心中微訝,也依言睜眼抬頭看向聲音來處。
屋里沒有燈,但是外面月光明亮,大致能看見屋里的情形。對面的圓腰椅上坐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身著黑色廣袖,衣領處露出白色的中衣衣領,蓄須整齊,頭發半披著,似乎剛剛洗過。
他抬手倒了兩杯茶,親自將其中一杯送到她手邊的高幾上。
站的如此近,梅老夫人才發覺他比自己想象中更高大。
“楚定江。”梅老夫人最近一直在關注他的行蹤,自是認識,“你為何將我綁到此處?”
楚定江端起茶,微抿了一口,“老夫人先別的這樣難聽,某請您過來,只是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哪怕是動手把人打暈攜過來已經得罪了對方,楚定江還是打算先禮后兵。
“既是請教,為何又做這般人行徑。”梅老夫人笑問。
她的面相看上去很溫和,然而目光卻拒人千里,并非是個好接近的人。
“算上您做的事情,我想我的做法已經十分有禮了。”楚定江道。
梅老夫人這才知道自己傳消息的事情已經暴露。
“你的主子現在忙得很,約莫著些天沒空管你。所以老夫人千萬要仔細想想自己的處境再回答我的問題。”楚定江道,“他命你過來盯著我和阿久,有何目的?”
“你竟然知道我是為陛下辦事,實在不簡單。”梅老夫人不得不重新評估楚定江此人。
“過譽。”楚定江并不著急催促,他有足夠的耐心。
“我可以實話告訴你,我不知道。”梅老夫人斂了斂衣服,如往常一樣端坐,沒有任何不安,“只是聽命辦事而已,哪有機會聽主子解釋原因?”
楚定江頭,不懷疑她的解釋,“那就請老夫人耶律權蒼和蕭澈吧。”
“我為何要告訴你這些?”梅老夫人似笑非笑的問。
“我現在還不想一些強硬的話,只不過我若是顧忌什么,您現在就不會坐在這里了。”
是不強硬,其實已經是強硬的不能再強硬了。
梅老夫人舌尖發苦,端起茶喝了一口。她不是怕楚定江威脅,只是覺得自己這一生都泛著苦,不慎就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