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蘇昊對于這一趟的播州之行沒有絲毫的擔心甚至恐懼,那是假的。他前世是一個理工男,并不知道諸如萬歷三大征之類的事情,但從葉夢熊、陳道等人向他敘述的情況,他也知道楊應龍是播州當地的土皇帝,這樣的人是完全可能暴虐成性、不按常理出牌的,他此去播州,其實充滿了危險。
但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他顧慮自己的安危了。從他帶著勘輿營的官兵離開豐城的時候開始,他就已經卷入了糾紛,無論前路有什么樣的風險,他都只能硬著頭皮頂上去。
勘輿營在播州做測繪,假借的是探礦的名義,因為只有這個理由是最合理的。如今,楊應龍已經發現了勘輿營的行動,并且扣押了勘輿營的人馬,若是沒有人去證明他們的確是在探礦,被扣押的勘輿營士兵就可能會遭遇不測,同時,楊應龍也會意識到朝廷打算向他下手,從而提前起事。
到目前為止,朝廷還沒有做好應對楊應龍叛亂的準備,如果楊應龍突然起事,播州周圍的府縣將首當其沖,成為戰場,無數百姓將面臨涂炭。在數以萬計的生命都系于蘇昊一身的時候,他如何能夠只顧自己的安危,而置身事外?
蘇昊與陳觀魚從朝天驛館借了兩匹馬,大大方方地向播州前進。蘇昊的想法是,既然自己已經暴露了,再藏頭縮尾就沒有意義了,還不如公開行事,這樣反而能夠讓楊應龍不能輕舉妄動。
陳觀魚騎在馬上,滿臉的苦相,他不斷地向蘇昊問道:“蘇師爺,咱們這是真的要去見楊應龍嗎?”
蘇昊道:“不是見楊應龍,而是見楊朝棟,他是楊應龍的兒子。”
“那不是一回事嗎?”陳觀魚道,“我在chóngqìng聽人說,楊應龍有謀反之心,他兒子肯定也好不到哪去。咱們去見他,萬一他獸性大發,對我們不利,可怎么辦?”
蘇昊笑道:“老陳,謀反這事,到了播州之后可不能亂說,會惹麻煩的。”
“我當然不會亂說。”陳觀魚道,“可是大家都是這樣說的,師爺,你沒有聽說過嗎?”
蘇昊與陳道等人討論軍機大事的時候,并沒有讓陳觀魚參與,所以陳觀魚對于楊應龍有意謀反一事,完全是道聽途說的,他也弄不清楚蘇昊是否知曉。蘇昊對于陳觀魚的話不置可否,只是笑著說道:“老陳,這楊應龍是不是要謀反,不是咱們能管得了的事情,咱們要做的,就是把咱們的人搭救出來。所以,到了播州之后,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就好了。”
陳觀魚也是上了賊船,沒法下來了,只好無奈地答應道:“好吧,反正我老道這把老骨頭也已經賣給師爺了,師爺怎么說,老道我就怎么做就是了。”
蘇昊道:“老陳,你千萬記住一路上我叮囑你的話,別說岔了。”
“記著呢。”陳觀魚道,“你先父是玉華山的第二十六代天師,道行高深。我是你父的徒弟,你是我的少主人,是這樣吧?”
“正是如此。”蘇昊道,“老陳,就委屈你當一回我的師兄了。”
陳觀魚連忙說道:“豈敢豈敢,這是我老道的榮幸才是。”
兩個人邊聊邊走,中途在一個叫松坎驛的驛館里休息了一晚,又換了馬繼續前進。第二天傍晚時分,兩個人終于來到了播州城外。
播州城的城墻不高,城門口有土司兵在把守城門,檢查進出的行人。在城門樓上,掛著楊應龍的土司旗,花花綠綠的,看不出是什么圖案。幾名士兵懶洋洋地站在土司旗下面,手里拄著長矛,算是城門上的警衛。
如果單從城門的布防情況來看,會給人一種整個播州宣慰司防守松懈的感覺。但蘇昊早已從陳道和符鐘那里了解到,楊應龍防守的真正重心并不在播州城,而是散布于播州各處的軍囤。這些軍囤往往依山而建,相當于一個一個的堡壘。當年蒙古人從南詔向江南進軍的時候,楊應龍的祖先們就是依托這些軍囤得以自保的。
這些天,勘輿營在播州各地進行測繪,傳回來的測繪數據中,也包括了那些軍囤的方位和簡單情況。楊應龍如果知道自己的兵力配置情況已經被人用望遠鏡偷窺到,而且制成了圖本,恐怕早就要暴走了。
看到有兩個人騎著馬而來,城門口的土司兵警惕起來,他們平端起長矛,面對著蘇昊和陳觀魚,用生硬的官話大聲地喝問道:“站住,來者何人,通名報姓!”
蘇昊向陳觀魚打了個手勢,陳觀魚驅馬上前,來到土司兵的面前,沒等說話,先念了句道號:“無量天尊,敢問此處就是播州城嗎?”
“此處當然是播州城,那道人,你是哪來的,到播州來干什么?”一名土司兵的小頭目上前問道。
陳觀魚道:“貧道陳觀魚,江西人氏,此次是陪我家少主人前來播州拜會楊參將的。”
“你家少主人是誰?”那名小頭目繼續問道,同時把目光投向了呆在后面的蘇昊,琢磨著此人是不是符合“少主人”的標準。
“學生江西蘇昊,此次與陳師兄一道來到播州,是專程來拜會楊朝棟,楊參將的。”蘇昊上前答道,說話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是淡淡的,一副很欠揍的公子哥形象。
“放肆,我家后主的名諱,豈是你這窮書生能提起的!”那小頭目斥道。陳觀魚身上穿的是道袍,而蘇昊身上穿的卻是秀才的襕衫,小頭目能夠看出蘇昊是個書生,然后就自作主張地給加上了一個“窮”字作為標簽了。
也許是這個窮字刺激了蘇昊,他微微一笑,從懷里掏出一塊碎銀子,甩手扔給了那小頭目,說道:“學生失言,冒昧了。勞煩小哥替我向楊參將通報一聲,就說江西玉華山第二十七代天師蘇昊求見,有場大富貴要送給他。”
小頭目沒有提防蘇昊突然扔出銀子,伸手接時,手被銀子砸了一下,微微有些生疼。不過,當他接住銀子時,卻是一點怨言也沒有了。那塊銀子足有一兩多重,相當于這名小頭目兩個月的餉銀。要知道,平常即便是哪個土司兵立了功,惹得楊朝棟高興了,要打賞的時候,也從未給過如此豐厚的賞銀。這個江西的什么天師,僅僅是讓自己幫著傳傳話,居然就扔過來一兩多銀子,這是何等財大氣粗的大金主啊。
“呵呵,原來是蘇秀才,啊不,是蘇天師,小的眼拙,失敬了。”小頭目馬上換了一副笑吟吟的嘴臉,說道:“蘇天師,現在已經快到晚上了,我家后主肯定是在用膳,您這個時候去見他,怕是不妥。要不,蘇天師還是先到城中客棧歇息一晚,明日小的再替您通報,您看如何?”
其實,這種守城的小頭目是沒有資格向楊朝棟通報什么的,他只能向自己的長官匯報此事,然后再一層一層地把這個消息傳上去。至于楊朝棟會不會接見蘇昊,那就不是這個小頭目能夠猜得出來的了。
蘇昊自然也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他點點頭道:“那就勞煩兄弟明日替學生通報了。這城中有什么雅致一點的客棧,兄弟能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能,能,進城門往前走不多遠,牌坊對面有家金鐘客棧,甚是豪華,正適合像您這樣的大公子投宿。”小頭目熱情地介紹道。
“多謝了。”蘇昊向小頭目拱了拱手,策馬向前。小頭目連忙招呼手下人讓開通道,放蘇昊和陳觀魚二人進城去了。
“班頭,咱們就這樣放他們進城了?這二人不會是奸細吧?”
看著蘇昊和陳觀魚進了城門,一名土司兵小心翼翼地對小頭目提醒道。前幾日,城門兵的大頭目前來傳達楊應龍的指示,要求大家嚴防奸細,所以所有的人腦子里都有這根弦。
小頭目在手里拋著那塊銀子,臉上喜滋滋的,聽到手下人的提醒,他把眼睛一瞪,說道:“你懂什么,你沒看他們是騎著高頭大馬來的,分明是有身份的人,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是奸細?”
有身份的人為什么就不可能是奸細,這樣的道理土司兵是理解不了的,不過,他們也沒打算就此事過多地糾纏,他們的眼睛都盯上了小頭目手里的銀兩。
“看什么看什么?”小頭目斥道,“這是客人賞給我的,你們看什么?…這樣吧,既然大家都看見了,今天晚飯我請了,咱們切二斤醬肉,一人再來二兩青稞酒,怎么樣?”
“班頭圣明!”土司兵們都歡騰起來,早把什么奸細之類的事情忘到腦后去了。
蘇昊和陳觀魚騎著馬進了城,順著大街向前走。走不多遠,果然看到了一座牌坊,對面有一處建筑,門前挑著一個幌子,上書“金鐘客棧”四個字。蘇昊二人驅馬上前,來到客棧門口,客棧里的小廝聞聲連忙迎出來,同樣用生硬的官話招呼道:“客人來了,快里邊請!”
蘇昊跳下馬來,隨手把韁繩扔給小廝,讓他們把馬牽去喂草料,自己則邁著方步向客棧中走去。在他身后,陳觀魚也把馬交給了小廝,緊跟著蘇昊走進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