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復陽其實也就是一個采煤工匠出身,他比其他人強的地方,在于比較善于學習,所以在當義夫的過程中,逐漸學會了勘看煤脈,以及打井采煤的全套工序。由于覺得當工匠掙的錢太少,所以便湊了點錢,拉了一幫人出來單干,他自己當硐頭,這樣既可以拿到一份挖煤的工錢,還可以獲得煤窯的利潤。
這樣干了五六年,喻復陽也小掙了一些錢,但其中的苦處也是無以言狀的。純粹當工匠的時候,他只管出力做事就可以。當了硐頭,就要協調山場主、官府、買家、義夫等各方的關系,這都是要費時、費神而且費錢的。他采過的幾個煤窯,都不曾辦理窯照,但來來往往用于打點差役的支出一點也不少。
遇到煤脈比較好的情況,他的付出還是值得的,一個煤窯能夠給他掙來幾百兩的銀子。但如果遇到看走了眼,一口井打下去不見半點煤星,起碼幾十兩銀子就付之東流了。采煤是高風險的工作,如果井下發生了事故,造成工人的死傷,作為硐主的他,還要負責賠償,這往往也是一筆很大的支出。
喻復陽有時候也想過,如果能夠有人愿意出資來聘他去打井,幫他擺平各種關系、承擔打井失誤的風險,那么他寧可放棄自己開硐,而去替別人做事。
這就有點像后世的一些白領,當員工的時候,總想著自己出去創業當老板;等當了幾年老板,就知道其實替別人打工也不壞,最起碼能夠旱澇保收,不必天天睜開眼就要想著從哪弄點錢回來養活全公司的人。
正因為喻復陽曾經想過這樣的問題,所以蘇昊一發問,他便立即做出了答復,弄得蘇昊都有些意外了。
“喻硐頭,你真的愿意扔掉自己的煤硐,去替別人采煤?”蘇昊沒有在意喻復陽的失言,只是平靜地問道。
喻復陽腦子轉了幾圈,謹慎地回答道:“蘇師爺,你適才所言,可是真的?”
蘇昊聳聳肩膀,道:“我吃飽沒事跑到這荒山里來,就是為了跟你逗樂子的?”
喻復陽道:“如果蘇師爺所言為真,那小的愿意替師爺做事,只要師爺能給小的一份合適的工食銀就行。”
蘇昊問道:“如果要請你當硐頭采煤,一年要多少工食銀?”
喻復陽道:“回師爺,采煤這行,有自己的行規。如果是單純當硐頭,只管勘煤,再帶領義夫打井采煤,一年是100兩的工食銀,另外再加上煤窯紅利的分潤,一般是三十抽一的規矩。”
工食銀就是工資了,照喻復陽的說法,他的要求是一年100兩銀子的工資,再加上大約3.3%左右分紅。像喻復陽自己開的煤窯,正常情況下一年的紅利也就是三四百兩銀子,按三十抽一,只能拿到10兩左右,額度并不大。這筆抽頭的錢,用后世的術語來說,就是績效工資,是為了提高硐頭的工作積極性而設置的。
蘇昊這些天也了解了一下明朝的工資標準,一般稍微有點技術的工匠,一個月的工錢是1.5兩銀子,一年是18兩。喻復陽的角色屬于工頭,身兼技術和執行二職,工錢拿到普通工匠的5倍,倒也不算離譜。
蘇昊所長,僅僅是勘測煤礦而已,具體到煤井如何開掘,尤其是如何利用明代的技術來進行開掘,他就不太懂了,這些事必須是找專業人員來做才行。這趟出來之前,他就有這樣的打算,準備招募一些小煤窯的工頭和工人為己所用,喻復陽不過是他看中的第一個目標而已。
“你開的這個價錢,倒也算合乎情理。不過,我還是得先看看你的手藝再說。”蘇昊答道。
聽到蘇昊說對自己的技術還不信任,喻復陽可有些急了。他拍著胸脯說道:“蘇師爺,我不知道你見過多少打井的匠人,要說在咱們豐城縣,手藝比我更好的,我不敢說沒有,最多一個巴掌就能夠數得過來。你如果不信,可以去看看我們正在采的這口井。”
蘇昊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
“那我們就走吧,就在前面不遠處。”喻復陽說道。
一行人在喻復陽的帶領下,來到了正在開采的那口煤窯跟前。這些人,包括蘇昊和陳觀魚在內,都沒有如此近距離地看過明朝的煤窯,所以有些奧妙之處,還需要喻復陽給他們講解。
明代的煤窯,大致分為豎井和橫井兩種。豎井是在煤藏的上方向下垂直打一口深井,一直通到煤層。橫井則是針對煤層埋藏較淺的情況,從山邊打一條水平或者略向下方傾斜的巷道,一直通到煤層。
無論是豎井還是橫井,在挖到煤層之后,就要轉向水平方向,順著煤層的分布開始挖掘。為了避免大面積的采空,挖煤是沿著一條一條的巷道進行的,每個采掘工作面稱為膛、茬口、窩、尖、掌子面等等。當年的采礦技術,已經能夠挖掘近100米深的礦井,水平延伸的巷道最長可達一兩里。
喻復陽擁有的這座煤窯,采取的就是豎井挖掘的技術,井深60米,井口直徑2米多,架著一座碩大的轆轱,用于從井下往上提取挖出來的煤炭,以及工人的出入。在洞口,眾人還看到了七八根粗大的毛竹,下端伸入井內。探頭看去,依稀可見毛竹的末梢又連著其他的毛竹,一根續一根,一直通到黑漆漆的井底。
“這些毛竹是做什么用的?”馬玉首先發問了,這個充滿好奇心的秀才,對于一切未知的東西都十分有興趣。
喻復陽非常嚴肅地答道:“這些毛竹是用來清除井下的穢氣的,這些穢氣可傷人,若不排出,工匠下井會有生命之憂。”
蘇昊當然知道喻復陽說的穢氣,其實就是井下的瓦斯氣。這些毛竹都是打通了竹節的,像是管道一樣,伸入井下,可以把瓦斯氣排出來。不過,這種排氣的方法效率有多高,就另當別論了。想來,這口井應當屬于低瓦斯井,否則僅僅靠幾根毛竹管道來排瓦斯,是遠遠不夠用的。
“我下井去看看。”蘇昊對喻復陽說道。
喻復陽連忙阻攔:“蘇師爺不可,這井下可不比尋常地方,沒有下慣井的人,可萬萬不敢隨意下去。”
蘇昊笑道:“老喻,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我在井下呆過的時間可能沒你長,但要論下過的井,我比你多10倍也不止了。上個月我受知縣大人之命,在全縣打井抗旱。像這樣的井,下過豈止百個?”
“打井抗旱?”喻復陽腦子里一亮,“你可是被百姓稱為地師的那位縣衙年輕師爺?”
“地師…”蘇昊又汗了一個,“這都是誰給起的綽號啊。”
喻復陽倒是一下子回憶起來了:“對對,我想起來了,我們村子里的人說過,那位地師老爺就是姓蘇,歲數也和你相仿,應該就是你。大家都說,你勘井百發百中,比最好的風水先生還要強出百倍。我家那個村子,全靠了你指點打出來的兩口井,才保住了今年的收成。你不知道,好多人家都擺了你的牌位,把你當成萬家生佛,給你燒香磕頭呢。”
“不會吧,我還活著就給我擺牌位了。”蘇昊笑道,“其實我也就是瞎蒙,恰好打出了幾口好井,哪里當得起地師的稱號。”
喻復陽道:“如果是打了一口好井,那倒有可能是瞎蒙出來的。可是大家都知道,你蘇師爺打了上百口井,每口都是好井,那就是只有地師才能辦到的了。”
蘇昊糾正道:“這可不能亂編,我勘的井位,也有兩成是錯的,哪有百發百中之說。”
“勘井能夠八成有水,這還了得?”喻復陽道,“像我們找煤師勘煤,能夠有五成看準的,就已經是非常好的大師了。像這樣好的煤師,勘一口煤硐的香火錢,起碼要20兩。”
“這么值錢?”這回輪到蘇昊吃驚了,他開玩笑道:“早知如此,我還開什么煤窯,我專門去替別人勘煤好了。我如果去勘煤,多的不敢說,起碼七八成的成算還是有的。”
“肯定有,肯定有。”喻復陽連聲說道。他雖然是個采煤工匠,但家里也是在農村的。蘇昊勘井的事情,在豐城縣的各個鄉村已經被傳成了一段神話故事,有說他是文曲星下凡的,有說他是龍虎山第幾代天師傳人的,還有說他長了一雙火眼金睛,能夠看穿土地的。喻復陽自己學過一些勘煤的技巧,知道勘探的難度,所以對蘇昊的勘探技能更是崇拜得五體投地。如今見到了活的蘇昊,又聽他說自己不但會勘水,還能勘煤,喻復陽自然是篤信不疑的。
“怎么樣,現在你不攔著我下井了吧?”蘇昊問道。
“不敢,不敢。小的這就陪師爺下井去。”喻復陽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