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蘇昊心目中的女衙役,正是知縣韓文家的千金小姐韓倩。
韓倩好不容易才說服了當知縣的父親,允許她換上一身男裝跑來聽蘇昊的課。她這番喬裝改扮,主要是為了避免在蘇昊和那些生員們面前露出真容,至于衙役們,其實都是見過這位知縣千金的。畢竟韓文一家就住在縣衙的后衙,女眷們平時要出門,或者有事要來找韓文,都會遇到縣衙的衙役們。明朝社會還是非常開放的,像韓倩這樣的千金小姐在縣衙里拋頭露面,算不上什么有傷風化的事情。
韓倩混在衙役們中間,進了作為教室的東閣,然后找了個墻角坐下。她的本意只是想聽聽蘇昊講的西方學說,而不想引起蘇昊的注意。誰曾想,蘇昊開始講授之后,韓倩不知不覺地便被他講的東西給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不時抬起頭來,與蘇昊進行眼神上的交流。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饒是一個人在穿著打扮上再加掩飾,眼睛里的神情卻是無法隱藏起來的。與蘇昊幾次目光碰撞之后,韓倩看到蘇昊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絲笑意,她猛然醒悟道,自己的身份已經被蘇昊識破了。
這個該死的家伙,你看出什么來了!
韓倩慌亂地低下頭去,心抨抨直跳。她覺得蘇昊的目光像是帶著高溫一般,看得她渾身燥熱難耐。如果她是穿著女裝的,那么蘇昊這樣盯著她看,她盡可跳起來指責蘇昊無禮。但現在她是換了男裝,卻又被人看破了,這真是想抗議都找不著理由。
蘇昊不知道這位女扮男裝的學生是誰,他只是覺得,一個女孩子的存在,讓整個教室里頓時多了幾分生氣。他面含微笑,講課的勁頭又高了幾分:
“我們剛才講到了巖石,根據成因的不同,可以把巖石分為三類。第一類叫做巖漿巖,主要玄武巖和花崗巖,它們之間的區別在形成機制的不同,玄武巖是噴出巖,花崗巖是侵入巖…”
蘇昊的學識很淵博,講課深入淺出,而且不失幽默,教室里的學生們不時被他逗得哄堂大笑,連韓倩也時時忍俊不住,捂著嘴竊笑不已。這樣一來,蘇昊就更有情緒了,一堂課講得高潮迭起,讓他自己都好生佩服自己。
講完一個段落之后,蘇昊示意眾人休息一會,自己則來到方孟縉和吳之誠面前,客氣地問道:“方師爺,吳先生,學生講得還算清楚嗎?”
“改之所講的西學,如黃鐘大呂,令人耳目一新啊,老夫佩服,佩服。”吳之誠贊道。
蘇昊道:“吳先生過獎了,學生只是初窺門徑,豈敢妄言什么黃鐘大呂。”
方孟縉擺擺手道:“改之,不必謙虛,你講得的確很好。我感覺,你講的這些,恐不只是那傳教士所傳,其中還有你自己的心得吧?”
蘇昊笑道:“果然瞞不過方師爺,我今日所講的內容,其中確有一些是我自己領悟出來的,不過,萬變不離其宗,這些道理還是從西學中推演出來的。”
方孟縉道:“這西學的確有些門道,我聽過之后,開始明白為何改之勘井位之術鬼神莫測了,原來一切皆有跡可循。”
“這世上本來也沒有鬼神之說,萬物皆有其機理。”蘇昊道。
在他們三個人聊天的時候,后排的衙役們自覺自己沒有資格去旁聽,便都紛紛離開東閣,到外面曬太陽去了。秀才們則不愿意放過這樣一個學習的機會,都圍在他們的身邊,聽著蘇昊與兩位大儒探討西學。
韓倩本來不好意思往前湊,但實在是好奇他們所談的內容,猶豫再三,終于還是湊到了旁聽的人群中。她與方孟縉最為熟悉,便站在方孟縉的身后,低頭不敢直視蘇昊。
韓倩不敢招惹蘇昊,蘇昊卻不會放過這個班上唯一的女學生,他向韓倩拱了拱手,問道:
“這位兄臺,剛才小弟所講的內容,你可聽懂否?”
“你問我?”韓倩措不及防,抬起頭一看,眾人都在看著她,不禁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
“是啊。”蘇昊裝傻充楞,“不知道兄臺如何稱呼。”
“我…我叫…”韓倩張口結舌。
方孟縉回過頭,見身后站著的是韓倩,不禁笑了笑,對蘇昊說道:“改之,這是老朽的內侄,名叫…韓青。”
“哦,原來是韓兄。”蘇昊向韓倩行了個禮,說道:“小弟蘇昊,字改之。”
這就是蘇昊的惡趣味了,明明已經知道對方是個女孩,但他就要裝出一副沒看出來的樣子,還一口一個兄臺地稱呼對方。其實,在方孟縉說出韓倩的名字叫“韓青”時,蘇昊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了,在這個縣衙里,能夠讓方孟縉替她打馬虎眼,而且還姓韓的,除了知縣韓文的女兒,還能是誰?
韓倩哪里看不出蘇昊是在逗自己,他在說什么兄臺、小弟之類的時候,哪有一點客氣的樣子,分明就是不懷好意。但對方不愿意把話說破,她也不便直接揭穿,只能學著蘇昊的樣子,也拱拱手,粗著嗓子說道:“蘇兄大才,小弟仰慕已久。不知蘇兄除了這勘井一道之外,還精通哪些學問,能否說幾樣出來,讓小弟開開眼界?”
“韓兄過譽了,小弟哪有什么大才,不過是學了點勘探、測繪、冶金、水文之類,什么微積分、線性代數、泛函分析、力學、光學、電學、有機、無機之類,加起來也就七八十樣吧,讓韓兄見笑了。”蘇昊樂呵呵地說道。
在方孟縉、吳之誠這些老夫子面前,蘇昊還是盡量保持低調。但對于韓倩,他就沒什么心理壓力了,在女孩子面前顯擺自己的才學,這是任何一個心理健康的男性都具備的本能,更何況蘇昊現在這個身體才17歲,正是青春萌動的年齡。
“吹牛!”韓倩用兩個字回答了蘇昊的吹噓,“我怎么聽說,蘇兄只是向那佛郎機的傳教士學了幾天,這幾天時間,你就能學到這么多東西?”
蘇昊裝出一副郁悶的樣子,說道:“沒辦法,韓兄,你知道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是什么嗎?”
“是什么?”韓倩果然被蒙住了。
蘇昊道:“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優秀了,什么東西一學就會,這讓我常常陷入痛苦的自責之中。”
“你…”韓倩腦子有些亂,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她臉上現出薄怒,跺著腳罵道:“你這個人,怎么這么油嘴滑舌啊!”
“哈哈,青兒,改之是在逗你玩呢?”方孟縉呵呵笑著,打著圓場,他扭頭對蘇昊說道:“改之,你剛才說的那些什么有機、無機,也都是西學里的說法嗎?”
“正是。”蘇昊也回過味來了,這可是明朝,和一個女孩子這樣口花花,是不夠和諧的。聽到方孟縉把話頭岔開了,他連忙答道:“方師爺,這些的確都是西學里的說法,我也是聽那傳教士說的。”
“我剛才聽你說起有什么電學,說的可是天上的閃電之學?”方孟縉問道。
“是的,閃電就是一種電現象。”蘇昊硬著頭皮答道。
方孟縉問道:“這閃電也有學說?”
蘇昊想了想,說道:“太復雜的理論,一時也說不清楚,我們只說一點簡單的吧。電能夠通過金屬傳導,如果有一根鐵絲插到云里,閃電就會通過鐵絲傳到地下。在西方,人們知道在蓋高樓的時候,需要在樓頂上支一根鐵絲,然后一直通到地上,這樣高樓就不會受到雷擊,這叫避雷針。”
“改之兄所言,莫非是指那鴟魚之法?漢紀載:柏梁殿災,后越巫言,海中有魚,虬尾似鴟,激浪即降雨,遂作其象于屋,以厭火祥。這與改之兄所說的避雷針似有相合之處哦。”一位站在吳之誠身后的秀才對蘇昊說道。
蘇昊抬眼看去,認得那名秀才名叫馬玉,字獨文,據說是與自己同一年考中的秀才。不過,蘇昊是秀才中的最后一名,而馬玉卻是第一名。上午蘇昊在書院表演線性規劃的時候,這個馬玉是看得最認真的一個。如今聽他脫口就能背出一段生僻的古文來,蘇昊不禁有些自慚:“呃呃,獨文兄所言甚是,這鴟魚其實就是中國古代的避雷針了,不過,鴟魚之法托言于神靈之說,與西人所言的避雷針的原理還是有些不同的。”
蘇昊沒讀過馬玉說的那段文章,但他多少知道馬玉說的這件事。這是漢朝的事情,當時,漢宮里的未央宮和柏梁臺遭到了雷擊,發生火災。有一名叫做勇之的方士向漢武帝獻計,說一種叫鴟魚的動物能夠防火,只要在屋頂上安裝鴟魚形狀的東西,就可以避免此類災害,這就是中國最早的避雷針了。
其實,鴟魚能夠防雷擊,與其形狀無關,主要是因為這種屋頂上的裝飾物都是金屬制成的,而且有尖狀物指向天空,能夠吸引空中的電流。與現代的避雷針相比,鴟魚的不足之處在于沒有金屬導線通到地面上,但在雨天,建筑物被淋濕之后具有了一定的導電能力,所以也能夠起到避雷的效果了。
到了明朝,工匠們總結前人的經驗,開始嘗試著在鴟魚上連接埋在地上的金屬線,這與現代的避雷針已經沒有太大的區別。而此時,發明現代避雷針的富蘭克林還是單細胞狀態呢。
方孟縉笑道,“如此說來,我大明百姓建房時在屋頂或置鴟魚,或置龍吻,竟是暗合了那西學中的避雷針之法了?”
蘇昊道:“科學的作用,在于能夠解釋人們日常生活中已經掌握的那些知識,并且將其推而廣之。像這鴟魚的設置,其作用就是為了把雷電引到地上,使其不至于毀壞房屋。所以,其形狀并不一定要做成鴟魚的樣子,做成魚骨的形狀,效果反而更好。”
“原來如此。”眾人皆點頭稱道。
“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韓倩撇著嘴在人群中嘀咕道。在她心里,對于蘇昊說的話其實是有幾分相信的,但嘴上卻不肯承認,誰讓蘇昊故意裝傻捉弄她的。
蘇昊笑了笑,說道:“這雷電之事,也沒法檢驗,我倒有一個很簡單的實驗,可以向大家演示一下電是怎么回事。韓兄,你衣袖上那根頭發,可以借給小弟用用否?”
“我的頭發?”韓倩低頭一看,衣袖上果然沾了一根自己的秀發,她的臉,再次騰地一下漲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