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官轎慢悠悠地走到了順天府學胡同前。
兩個護衛打扮的人悄無聲息地跟隨在了官轎后面。
抬轎的人視若無睹。
過了順天府學,一個管事打扮的人從屋檐下竄出來,走在了轎旁。
待上了大街,提著燈籠的仆人出現在轎子的前方。
此時,這官轎才算是有了二品大員輕車簡從的模樣兒。
大紅燈籠上,寫著個碩大的“竇”字。
黑暗中,無比的顯眼。
巡夜的衙役看見,不僅沒有上前盤問,還主動地避讓到一旁。
轎子進了京都最有名的風月場所之一――翠花胡同。
幾個衙役彼此擠眉弄眼,露出男人間心照不宣的艷羨。其中一個更是感嘆道:“看來閣老也一樣啊!”
其他幾個嘿嘿地笑,要多委瑣就有多委瑣。
轎子里的人并不知道。
如果此時有人一直跟著他們就會發現,轎子搖搖晃晃地在翠花胡同里轉了一圈之后,外面的帷幕變成了寶藍色,轎簾上飾金銀色螭龍圖案的繡帶也不見了。
等轎子出了翠花胡同,繞了半個城,在安定門大街不遠處鼓樓下大街的一間掛著“竇記筆墨”招牌的鋪子前停下。
提著燈籠的仆人忙上前撩了轎簾。
一個穿著青色棉袍的老年文士下了轎,一面輕輕地敲著筆墨鋪子的大門,一面喊著:“范掌柜!”
宋墨看見自己站在了一大片濃霧里。
凄迷的濃霧一層層地卷起,讓他看不清來時的方向,找不到前行的路,不知道身處何方。
他茫然地走在霧里。
濕冷、膩滯,帶著刺骨的寒意。
自己怎么會在這里?
他突然間停下了腳步。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
他繼續朝前走。如同穿過重重的薄紗,走過了一重還有一重,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為什么?
他問。
沒有人回答。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
霧越來越濃。
為什么?
他對著前方大聲喝斥。
濃霧好像也害怕他的怒火,在他的喝斥聲中向兩邊散開。
他看見有人挑著盞燈籠走在他的前面。
燈籠在濃霧中散發出瑩潤、皎潔的光芒。
原來他不是一個人!
他一陣興奮,心里立刻變得安寧、鎮定、從容起來。
可那些濃霧又很快地聚在了一起,而且比之前更厚重,擋住了他的視線,讓他看不到一點燈光。
屈辱、憤怒,化成了不甘,如滔天的洪水把他淹沒。
他向四周大聲吼著“為什么”。
一聲又一聲。一遍又一遍。
濃霧散開又聚攏,聚攏又散開。
瑩瑩的燈光時隱時現地出現在他的前方。
那燈光化為他心中的一股執念。
“轟隆”地一聲,迷霧驟然間散去。眼前出現了片朦朦朧朧的金黃色光影。
溫暖而平和,占據了他的整個視野。
他努力地睜大了眼睛。
視線慢慢清晰起來。
雀鳥圍繞的青綠色銅燈上,燃著一團桔色的火。
身邊有人長透了口氣:“世子爺,您終于醒了!”
他循聲望去,看見了陳曲水清瘦而儒雅的臉。
“這。這里是哪里?”他目露訝色,發現自己趴在床上,試著動了動身子,卻手腳僵硬,沒有力氣,于是飛快掃視了四周一圈。
逼仄的空間,糊著白色高麗紙的窗欞。簡單的黑漆家具,沒有第二個人,像是下人住的耳房。
陳曲水一面端來了加了蜂蜜的溫水喂他。一面道:“這里是四小姐開的筆墨鋪子。您一直昏迷不醒,我們只好把您先帶到這里來了。”
竇昭!
竟然是竇昭救了自己!
宋墨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四小姐怎么知道我出了事?”
“嚴先生和徐青被追殺…”陳曲水把嚴朝卿托陸鳴向竇昭求救的事告訴了宋墨。
宋墨抿著嘴,眼中閃過一縷寒光,手漸漸攥成了拳。
陳曲水端著小碗,在心底嘆了口氣。
他正準備跑路,卻遇到帶著陳曉風幾個翻墻而入的段公義。他已經從段公義那里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不由地道:“當時小姐就覺得很奇怪。如果這件事是針對蔣家的,用豢養的死士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殺兩個既不是蔣家血脈,又不是蔣家親族的人,太不合情理了。然后四小姐一問陸鳴,這才發現您身邊幾個重要的人都不在京都,隱隱覺得這件事是針對您的,就連夜讓段公義帶著幾個身手最好的護衛趕了過來。沒想到…”陳曲水想到自己看到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宋墨時的驚駭,不由暗暗慶幸,“還好四小姐沒有遲疑,不然…”
不然,自己就是保住了性命,也會被逐出家門吧!
宋墨腦海里浮現出竇昭帶著幾分颯爽英氣的秀麗面龐。
父親要殺了自己。
而差點被他殺了的竇昭,卻救了自己。
世間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他嘴角不由露出一絲譏諷的笑。
陳曲水卻看著心驚,想起竇昭托段公義帶給他的話。
一定要激起宋墨的斗志,不能讓他心灰意冷之下選擇隨波逐流!
他目光一閃,道:“可惜我們人手不夠,不然余護衛和陳桃…只怕已經晚了…”遺憾地嘆著氣。
宋墨沒有作聲,勉力地想支起身體。
陳曲水忙上前幫他,他卻做了個不用的手勢,道:“還請陳先生代我謝謝段護衛和陳護衛等人。至于四小姐…”他語氣微頓,眼底流淌出絲絲的暖意,柔和了他的面容,“大恩不言謝,我就不多說什么了!”
陳曲水心中一喜。
看來宋墨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堅強多了。
他忙道:“愧不敢當。不過是照著小姐的吩咐做事罷了。”
宋墨沒再糾結于這些事,而是問陳曲水:“我昏迷了多長時間?”
目光冷靜,語氣理智,顯露出一派鎮定、從容的大家風范。
“六個時辰!”陳曲水答道。
也就是說,現在是第二天的巳時。
父親約了伯父和兩位叔父辰正開祠堂,現在他人不見了――如果他只是英國公的長子,做為族長的父親提議,長輩們沒有異議,他在不在都一樣,立刻可以把他從宋家家譜上除名。可他不僅是英國公府的世子。還有個世襲的四品僉事之職,要把他逐出門,就意味著要廢世子。就意味要上折得到皇上的允許,然后去吏部備報,沒有聽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皇上根本就不會同意。這也是為什么父親會建議第二天再開祠堂的原因。
為了萬無一失,想必父親還有些事要提前準備。
現在他被人救走了。他不在場,不要說把他驅逐出家門了,就是之前的種種算計恐怕都要落空了吧?
現在,父親一定很頭痛吧?
宋墨覺得錐心地痛。
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屋子里陷入了寂靜,氣氛也隨著寂靜變得越來越壓抑。
直到陳曲水都快透不過氣來的時候,宋墨才悠悠地睜開了眼睛。道:“我的傷怎樣了?”
他感覺不到疼痛。
陳曲水遲疑了一會,低道:“您的傷勢太嚇人了,我們又不敢請大夫。段公義就給您用了他師門的療傷藥,不過,最好還是盡快請御醫幫著瞧一瞧…”
那藥里應該有麻沸散!
宋墨淡淡地道:“現在不是看御醫的時候。讓段護衛再給我幾顆藥吧。”
“這…”
“我知道。”宋墨道,“我的傷這么重,能讓我感覺不到痛。這藥肯定霸道,而且可能會有副作用。但總比丟了性命強吧?”他風輕云淡地看著陳曲水。
陳曲水看著宋墨的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敬佩之色。
六天五夜不眠不休的疾馳。傷筋斷骨的毆打折磨,喪母的悲痛,父親的絕情,都沒能消磨他的心志,一清醒過來就開始了解自己的處境。
意志之堅,實屬罕見!
再過幾年,何愁不能支起一個門戶?
想到這里,他就更奇怪英國公的行徑了。
這么優秀的長子,他為什么要放棄呢?
這念頭剛一閃過就被陳曲水壓在了心底――英國公府是顯赫百年的勛貴世家,水深著呢,不是他們這些人能碰的。
他微微點了點頭。
宋墨眼中閃過一絲寬慰。
他輕聲問陳曲水:“你能幫我送幾封信嗎?”
陳曲水好不容易才壓住了心里的狂喜,用和平時一樣溫和的聲音道:“四小姐說了,世子爺的吩咐,如同她的吩咐。”
實際上,竇昭的原話是:“如果能及時救出宋墨,你們就趕快讓宋墨聯系他信任的人。他如果托你們跑腿幫著送個信什么的,你們幫幫也無妨,如果是其他的事,你們就說人手不夠,有心無力。千萬不要攪和進去!我們救他的性命已經仁至義盡了,犯不著把自己的性命也搭進去。”
但他覺得,既然已經決定幫宋墨了,不如做得更漂亮一點。
宋墨嘴角微翹。
四小姐…
看見陳曲水從耳房里出來,段公義和陳曉風立刻迎了上去,低聲問道:“怎樣?”
陳曲水揚了揚手中的信。
段公義咧著嘴笑了起來。
陳曉風也松了口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他們為了搭救宋墨花了那么多的功夫,如果宋墨還不為自己找條出路,那也太沒意思了。
段公義這才打了一個哈欠,疲憊地道:“我負責送哪幾封信?送完了,我也好去睡一覺。”
他風塵仆仆地從京都趕回真定,剛洗了個澡,又日夜兼程地趕到了京都,早就累得不行了。
陳曲水忙道:“你們去休息吧!不過是去送幾封信,又不是要去打架,我和崔十三就可以了。”然后把宋墨要藥的事說了。
段公義沉默了半晌,道:“世子爺的話也有道理。大丈夫寧愿站著死,不愿意跪著生。”去了耳房。
陳曉風和陳曲水齊齊嘆氣。
陳曲水去找崔十三安排送信的事。
陳曉風想了想,跟了過去:“陳先生,我和您一道去吧!我不像段大叔,幾天之內連續兩次從真定往返京都…”
姐妹們,兄弟們,因為清明節,要回去一趟,今天斷斷續續地只寫了這一章,4月2日的更新只能見縫插針地在這幾天補上了。
失約了,非常的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