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么…”
靠窗的墻壁上交叉懸掛著劍型的蒲菖葉,頭頂的天花板上鑲嵌著填塞了數種香料的聚光珠,這里是庫倫神殿的醫療間。
就和五年前的那時候一模一樣,干凈整潔,溫暖明亮,空氣中還飄蕩著有淡淡的香氣,那是蒲菖葉散發的香氣,能安神養心,祛除疲勞。
烏魯直愣愣的坐在床上,從醒來之后他一直這樣坐著,已經坐了半個時辰有余,些微的黑氣從他的右手中溢出,在雪白的被褥之間顯得異常醒目。
似是被飄至眼前的黑氣吸引,烏魯轉頭看向自己的右手,右手手背上的皮膚微微蠕動,恰巧鉆出了一些墨綠色的鱗片。
眼底閃過一絲譏諷之意,烏魯忽然舉起左手,狠狠砸向右手,似要將這右手給生生打折!
然而當兩手即將接觸的一瞬間,右手之上陡然冒出一片片銜接緊密的鱗片,無數鱗片將右手肘部以下完全包裹,如同蜥蜴腳爪一般,與此同時,右手五指拉長變形,形成了五根長長的觸手,半透明的粘液從觸手表面的毛孔中溢出,急速腐蝕著接觸到的被褥毛毯。
“啪”的一聲,左手重重砸在右手之上,感到疼痛的卻是出力的左手。
“果然,即便是這種低級的魔器中也是蘊含著魔魂么?”烏魯望著那被粘液腐蝕而迅速消融的被褥,心中不由得如此想道。
從右手中孕育而出的魔器--腐蝕觸手,并非是因為烏魯本人的意志而顯現,而是憑借魔器之中那一縷惡魔殘魂的本能意識做出的自衛舉動,魔器是由惡魔隕落后的殘魂與人類的血氣精魄一同孕育而生,惡魔殘魂雖然由于過于破碎而失去了自主思考的靈智,卻還殘留著本能的意識,就像昨日也是憑借這縷殘魂的本能意識才躲過了若蘭的致命攻擊…
“不,她的名字是叫安娜…在此之前連真名都不肯告訴我嗎?明明應該沒有隱瞞的必要吧?”烏魯自嘲地笑笑,昨日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清晰得讓他將其認作是夢的權利都不能擁有。
烏魯眉頭皺起,神色越發凄苦,他抖了抖右手,看著鱗片和觸手一點點縮進皮膚內層,終于變回了一只普通的右手,只要是他想的話,腐蝕觸手中的那縷殘魂并不能違抗他的命令,即便是自殘也是能夠實現的,正如安娜所說的,他確實是天生的魔器掌控者,完全不用擔心被魔器中的惡魔殘魂反噬己身。
“神愛世人,只要世人信仰他。”念誦著《神典》中開篇的第一句箴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推門而入,他身上穿著繡有神明“庫倫”之相的白色袍服,手中極為平穩地托著擺有清粥小菜的餐盤,望著烏魯的眼神中滿是擔憂。
烏魯卻是心中一驚,他剛剛才將腐蝕觸手收起,不想老人就走了進來,若是老人來得再早一些,他魔徒的身份將瞬間被窺破,從此之后這庫倫沙城中就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表面上維持著平靜,烏魯不著痕跡地挪動身子將床鋪上被粘液腐蝕出的殘痕坐在屁股下,然后才雙手合十,對著老人叩首道:“祈禱是與神最親密的交托,用心靈來誠信地向他仰望,神將吟聽你的祈愿。”
來人正是這庫倫沙城中庫倫神殿的老殿主凱伊,也是這五年前烏魯醒來時第一個見到的人,今時會再次從這醫療間中醒來,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老殿主摸到了痕跡,然后到現場救回了昏倒的烏魯,
見烏魯的精氣神并沒有什么不對,老殿主將餐盤置于床邊的桌子上,就坐在床沿對烏魯說道:“我們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然神使我們眾人的罪孽都歸在他身上,只要虔誠,便能超脫。”
老殿主那被皺紋包圍,卻炯炯有神的雙眼直視著烏魯,看得他心中愧疚,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他能遮擋住被粘液腐蝕出的殘痕,卻無法改變自己已經成為魔徒的事實。
他信仰的是神,尊的是神的道,而他體內卻有了惡魔的本質,一切的一切已經讓他無所適從。
但是面對老殿主的關心,他強撐著回應道:“無論我遇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都不會背棄神,因為神不曾倦怠我。”
老殿主終于欣慰地點了點頭,伸手摸向烏魯的頭頂,這動作自然而然,就如同年邁的父親在撫摸兒女一般,烏魯不躲不閃,任由老殿主粗糙的大手摩挲著他略顯枯黃的黑發。
“從你小時候被我在城外救下后,我就看著你長大,這一轉眼已經五年過去了,五年來你一直不肯庇佑在神殿之下,而是靠著自己的努力生存至今,你常在神殿幫忙,卻又不肯收取報酬,我知道你性格堅韌,對神明的信仰比誰都虔誠,我也就沒有強迫你,但是昨日你卻遭遇了魔徒的襲擊,要是一個不好的話…我不能再放任你一個人居住在外,凱絲住過的那間房我已經吩咐人去整理了,即日起你就住在神殿吧!”
老殿主的話似溫泉般涌入烏魯那即將枯竭的心靈,他眉間聳動,雙眼中逐漸彌漫起一層水霧來,他想要投入老殿主的懷中狠狠哭上一場,但是屁股下被粘液腐蝕出的殘痕卻讓他不敢妄動一絲一毫,比之不能再留在這庫倫沙城,他此時更怕會讓老殿主因此而失望。
老殿主今年七十有三,膝下只余一名孫女喚作凱瑟琳,凱絲則是她的昵稱。
兩年前凱瑟琳十六歲,烏魯十三歲,兩人勉強算是兒時的玩伴,可惜現在物是人非,烏魯已經有兩年沒有見到凱瑟琳,只知道她是跟隨那中定神州而來的教士去求學了。
如今老殿主將凱瑟琳的房間讓給他,顯然是將他視為與凱瑟琳同等重要的親人,這一點烏魯如何看不出來?
但是正因如此,烏魯才越感愧疚,只是強忍著心中的辛酸對著老殿主點了點頭。
老殿主見烏魯同意下來,頓時眉開眼笑,反復囑咐他要好好養傷,隨后不久就離開了醫療間,庫倫沙城雖小,神殿也較為冷清,但奈何神殿之中神侍太少,因此老殿主的公務還是頗為繁忙的。
烏魯等老殿主走后,又過了許久才逐漸平靜下來,他端起那粥喝了一口,卻食不知味。
“我煮的粥…真的很難喝嗎?”烏魯喃喃自語著,隨即放下碗筷,他拿起床邊放著的一套教士袍換上,就步履蹣跚地走下了床。
身上的教士袍已經有些舊了,但顯然保存得極為完好,并沒有任何破損之處,唯一特別的就是繡在胸口的那一朵有六片花瓣的小白花了。
烏魯知道,這是老殿主的孫女凱瑟琳曾經穿過的教士袍,凱瑟琳身段高挑,兩年前的身高與現在的烏魯相仿,那教士袍穿在烏魯身上也恰好合適。
將門從內上鎖,再從壁櫥的抽屜里拿出一把剪刀來,烏魯將被褥和毛毯上留有腐蝕殘痕的地方小心剪下,然后重新召出腐蝕觸手,將那些剪下的碎片徹底腐蝕炲盡,想要隱瞞住自己魔徒的身份,這些痕跡是絕對不能留的。
作完這一切后,烏魯頓感渾身無力,被褥和毛毯的體積過大,以他的能力還無法將其全部腐蝕干凈,將那些碎塊腐蝕炲盡已經是極限,至于被剪出兩個大洞的被褥和毛毯,則是被他拖到了垃圾箱旁,裹成一團塞進了污穢之中。
好在醫療間的被褥和毛毯都很單薄,又是一次性的,并不用過于擔心有人會翻出垃圾來研究。
搖了搖頭,午后的陽光讓虛弱的烏魯產生了微微的暈眩感,他扶著墻壁一步步走出庫倫神殿,這庫倫神殿五年來都無甚變化,地板上有幾塊磚他都數得清摸得著。
路上遇到前來參拜祈愿的信徒民眾,大都會對著他彎腰行禮,言行舉止間都對他頗為尊重,這可不是烏魯身上的那身教士袍起的作用,畢竟庫倫神殿中的教士包括那位教士長也只有六位而已,那些耳熟能詳的面孔并沒有那么容易認錯。
烏魯會受到禮遇完全是因為他自己的能力,雖然因為不是神侍而無法在神殿中當職,但烏魯對神學的精通程度卻并不遜色于那幾位教士,最近的兩年中也時常在神殿中無償幫忙,行那教士所行之事。
在庫倫神殿之中,烏魯是公認的沒有教士職稱的教士。
若是平時,烏魯肯定會回之以正式的禮節,然而現在他卻沒有力氣一一回禮,但仍然頷首以對,然后在眾人擔憂的目光中緩緩走出神殿。
那些目光全無惡意,反而滿是真誠的意味兒,但烏魯此時卻只覺得如芒在背,恨不得能夠早些脫離眾人的視線,他不自禁地想到,若是自己魔徒的身份暴露,那些純凈的目光是否會在瞬間變成厭惡與憎恨?
沒有多少人比他更了解魔徒在神信者心目中的地位,幾乎每一本神學教典中都有詳述,魔徒是惡魔的爪牙,所行之事無一不污穢而丑惡,有記載的魔徒總是被萬民所唾棄,被圣騎士的長槍刺穿心臟,被異端審判者壓上火刑架燒成焦炭!
尤其是最近幾年的傳聞里,但凡有魔徒現身的地方都是瘟疫肆虐、詛咒遍行,死傷的無辜民眾不知凡幾。
這更加加深了民眾對魔徒的厭惡,恨不得殺之而后快。
就是烏魯自己也對魔徒充滿了說不出的憎惡,可他何曾能夠想到,自己居然是被惡魔眷顧的一員?
烏魯前行的步子越來越沉重,遇到向他打招呼的商販居民,都被他一一忽視。他要去的,是他在這庫倫沙城中的容身之所,位于救濟區的沙屋。
雖說是救濟區,但庫倫神殿所信奉的神明乃是罕見的命數系神明--“庫倫”。在“庫倫”的庇佑下,庫倫沙城常年和平安詳,并不存在太過貧困之人,因此長時間居住在救濟區的也只有烏魯一人而已,偶爾借住沙屋的也只有那些手頭資金周轉不靈的狩獵者罷了。
《神魔紀實錄》中有記載,庫倫是擁有牛角、龜背、馬蹄、狐尾的下位神明,擁有趨兇避災的權能。
從萬年前人神魔三界共通時流傳下來的神魔傳說中有講,凡是庫倫滯留過的地方,都將迎來數年的和平安詳。當時的古洛馬帝國皇室曾經為了在戰亂中謀求一方和平之所而下令捕捉庫倫,但舉全國之力卻一無所獲,反而因為勞民傷財而更加貧弱,很快衰敗。由此可見,庫倫雖然只是弱小的下位神明,卻是極為稀少并且極度受人歡迎的神明。
烏魯通讀《神魔紀實錄》,對里面記載的神魔知之甚詳,并且一直為神殿能與“庫倫”這樣的神明簽下“神之契約”而自豪著。
救濟區內沒有其他人家居住,就是“避災”權能最好的體現。
穿過了熟悉的狹長甬道,烏魯再次進入了救濟區,但是他的家卻已經不在,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雜亂不堪的廢墟。
徒步走入廢墟之中,完全不顧那拖到腳踝的教士袍被沙石塵土弄臟,烏魯就那樣一遍一遍地在廢墟中來回走著,似是要尋找那永遠不可能尋回的感覺,在這樣的記憶旅途中,他似乎能夠將自己的魔徒身份暫時遺忘。
“烏魯啊,今天的粥是不是撒了夢桑花?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種花呢?夢桑花那么小,卻能在沙漠這種嚴苛的環境中生存,散發出的香氣雖然清淡,卻能飄香千里,小時候我都是聞著它的香味才能安然入睡。”
“烏魯啊,等我身體好些了,就帶我逛逛這庫倫沙城吧。我一路流亡到此,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呢。”
“烏魯啊,你說,哪一天要是我和神明一起遇難,而你只能救一個,你會選擇救誰?”
“我會選擇救誰呢…”低著頭重復呢喃著,一向信仰堅定的烏魯在神明與她之間猶豫了,不論是曾經,還是現在。
在廢墟中茫然游走了許久,許久,直到天色漸暗,黃昏將至,烏魯突然駐足彎腰,一塊一塊地將面前的沙石搬開,一本被掩埋在下的書籍展露出一角,卻是那本被烏魯遺落在此地的《神典》。
沙石漸漸被挖開,《神典》呈現出全貌來,烏魯小心地將《神典》拾起,這本神典跟了他三年光景,雖然破舊卻不曾缺字少頁,如今雖然遍布塵土,看起來倒還算完整,只要仔細清理一下應該能再用一段時間。
廢墟之中,烏魯抱著《神典》,望著那血一般紅艷的晚霞,茫然嘆道:“你說我只有墮落才能變得強大,難道不墮落,我就不能變得強大嗎?”
他遠遠沒有意識到會發出如此嘆息的自己,對安娜的在意程度已經超越了對神明的信仰程度。
五年的信仰,竟不如五日的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