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
耳邊廝殺聲隱隱不絕,從最初的震撼到如今幾天來已經習慣到麻木了,齊悅看著眼前哀嚎的一個兵停止了抽搐,整個人如同傻了一般,這已經是多少個了?
“師父,師父,止不住血啊止不住啊。”
旁邊傳來胡三嘶聲的喊叫。
齊悅茫然看去,見胡三整個人都按在了一個傷兵身上,但還是有血噴涌而出,瞬時將胡三渾身打成鮮紅。
止不住的…止不住的…。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沒用的…
“來人啊來人啊,大夫啊,大夫呢,快救人啊…”
不斷的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只震的鼓膜發疼。
齊悅環視四周,原本空曠的平地上已經躺滿了人,如同下過一場血雨,所視之處皆是鮮紅一片,有人躺在血雨中沒了生息,有人還在血雨中翻滾流逝生息。
“神醫。”
滿地躺著的人中站起一個人,如同胡三一樣的血人。
“你覺得怎么樣?”他淡淡問道,神情一如既往的漠然,“發發你的神技,濟世救人啊。”
救人。。救人啊…
齊悅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滿是血的手。
快救人啊!
她終于發出一聲嘶啞的干嚎,眼淚決堤而出,伸手捂住胸口痛苦的蹲下來。
救不了啊…。
救不了啊…。
這什么感覺?
絕望的感覺!
看著齊悅蹲下失態,胡三從一旁撲過來,揪住喬明華的衣領。
“你他娘的還有沒有人性!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他嘶聲喊道。
喬明華看了那邊齊悅一眼,伸手推開胡三,走向一邊。
“這個沒救了。”他俯身查看一個傷者,說道。然后便腳不停的走向另一個。
“這個沒救了。。”
“這個沒救了。。”
“這個還有救!把所有的藥拿這邊來!”
“可是大人,這個現在還活著啊!不給他用藥了嗎?”
喬明華頭都沒抬一下。
“一會兒就死了。”他說道,伸出滿是血的手,“把藥拿過來。”
這樣的對話不斷的響起,漸漸的蓋過了那些痛苦的哀嚎慘叫。
不,其實不應該是蓋過了,而是因為哀嚎慘叫的那些人死了暈了。
廝殺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賊奴退了!賊奴退了!”
當這句話傳來時,表示這將士們多日的堅守結束了,勝利了。歡呼喜悅瞬時蓋過了一切苦難席卷大地。
但這跟齊悅,或者說軍醫們沒什么感覺,死去的將士的尸體一個又一個的抬走。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啊。”阿如死死攔住兩個輔兵,不讓他們抬自己看護的這個傷兵。
輔兵無奈的看著她。
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女人在后方,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應對。
“你們很閑嗎?”喬明華從一旁走過冷聲喝問道。又看阿如身旁的救護籃子,“把這個拿走。”
便有輔兵低頭彎身去拿。
阿如拉住不放。
“他還要用的!”她喊道。
因為連日的辛勞,嗓子已經沙啞。
喬明華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生命跡象飛速流失的傷兵,這個傷兵被箭射穿了脖子,但沒有立刻致命,由于失血過多偶爾的抽搐,一雙尚存一絲意識的眼浮現一絲渴望。
渴望生?還是渴望解脫這痛苦?
喬明華俯身伸手按了下箭頭。傷兵瞬時瞪大眼,腳蹬幾下不動了。
阿如的尖叫響起。
“你殺了他你殺了他!”她不可置信的尖叫著,抱著手后退,眼帶驚恐的看著這個軍醫。軍醫啊!
“抬走吧。”喬明華卻什么都沒說,也沒有理會阿如的尖叫,還順手從阿如手里奪過裝著藥包扎布棉的籃子。
對于這一切,輔兵們沒有絲毫的驚懼。似乎早已經習慣了,他們伸手扶住死者瞪大的眼。抬起來走開了。
“你還給我,你不配用,你,你不是在救人。。”阿如追過去抓住籃子,喊道。
喬明華漠然的看著她。
“阿如,給他。”齊悅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阿如松開了手。
喬明華沒有看她們一眼,走開了。
“娘子。”阿如轉頭看去,見齊悅正從地上起來,她的面前一個傷兵剛剛死去。
“他不是在殺人,他是在救人。”齊悅說道,對阿如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仁心不忍不舍反而會是殺人,鐵石心腸反而能救人。”
阿如咬唇流淚。
“娘子,我們,我們是不是救不了…”她終于哭道。
已經這么多天了,她們看著傷兵抬過來,然后看著他們抬出去,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真的能把人逼瘋啊。
自從行醫以來,自從千金堂成名以來,她這還是頭一次,頭一次看著在自己眼中無所不能的齊娘子露出茫然無助的神情,露出絕望的神情…
什么都沒有用,曾經被譽為神技,在這里什么也留不住。
什么都沒有用…。。
齊悅沒有說話,再次環視四周。
原來這就是鮮活的熱氣騰騰的新鮮出爐的傷兵…。
原來這種羅剎地獄的場景遠遠超過想象…。
天色漸漸亮起來的時候,戰場已經打掃干凈了,俘獲的鎧甲兵器正被堆在一旁,有輔兵在查收,車馬穿梭運送,來往的兵將大聲的打著招呼,昨日慘戰的事就好像夢境一樣,并沒有給這些人留下什么印跡。
齊悅已經在這個土坡上坐了半日了,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堡外,荒涼的冬日的漠北。
有腳步聲從后邊傳來,齊悅沒有在意,想必是阿如他們不放心過來看看。
“給。”
漠然的男聲說道。同時伸過來一只手,手里是一個水囊。
齊悅沒有接。
“有酒嗎?”她問道。
喬明華解下酒囊。
“謝了。”齊悅接過,打開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
“酒量看起來不錯。”喬明華說道。
“所以說還是看到行動才是可信的是吧。”齊悅說道,就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比起自稱的神醫,這酒量反而更讓人信服。
喬明華沉默一刻。
齊悅也沒說話,依舊看著土坡下,日光已經穿透云層撒下,焦黑的土地上有亮光閃爍。
那是還未滲入地下的血跡…
齊悅只覺得刺痛,但她還是堅持睜著眼看。
“我知道了。你不是神醫,你是大夫。”喬明華在后說道。
齊悅笑了笑。
“多謝喬大夫認可,我很榮幸。”她說道。
“以前,也來過很多大夫,或者低調。或者飛揚,或者老,或者少。”喬明華說道,目光也看向土坡下,“這軍醫營從來都留不住人,人手永遠不夠,我請過他們。用錢,甚至還不惜說動上官許下官職,但是,一聽是要隨戰。就沒有一個人肯來。”
齊悅默然一刻,轉頭看喬明華。
“你在這里多久了?”她忽地問道。
喬明華微微皺了皺眉,似乎在想。
“多久了啊,我是跟我師父的師父一起來的。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后來師父的師父走了。再后來那些師叔也走了,再后來師父死了,師兄弟們也走了。。”他喃喃說道,“多久了啊?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齊悅有些驚訝,看這喬明華的形容足足有四十歲,但按他說的,其實最多三十歲吧。
“你是第一個敢真的來的隨戰的。”喬明華說道,“我收回我說你的那些話。”
齊悅笑了,有些苦笑。
“你不用收回,你說的沒錯。”她說道,再次仰頭喝了口酒,這酒算不上好酒,只有辛辣沒有酒香,但此時此刻她需要辛辣,而不是香潤。
“我的確已經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她接著說道,自嘲的笑了笑,“的確認為自己是神臨世,來普渡眾生了。”
她說到這里看喬明華。
“我還瞧不起你。”她說道,搖頭笑,“我有什么資格瞧不起你的?我有什么可驕傲的啊?”
喬明華看著她,扔過來一個牌令。
齊悅伸手接過。
“什么?”她問道。
“你的車都已經裝好了,中午堡門放開,你們走吧,天黑之前能到董家堡,那里就安全了。”喬明華說道,一面轉身,“如果你還有心情,后方的傷兵你就多照顧一些吧。”
齊悅看著手里的令牌,站起身來,看著喬明華的背影。
“喂。”她忽地喊道。
喬明華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你有過夢想嗎?”齊悅問道。
什么?
喬明華皺眉。
“你一定有過夢想吧,明華,明華,就如同你的名字一樣,做一個給人解除痛苦給人以希望明亮光華和力量的大夫,是這個夢想吧?”齊悅問道。
喬明華嗤聲笑了笑。
女人吶就是這樣感性莫名其妙。
他搖搖頭不再說話接著邁步。
“那你現在還有夢想嗎?”齊悅接著說道。
喬明華腳步未停。
“現實是很無奈,永遠比我們想象的殘酷,但是,人之所以為人,不正是因為有夢想,有希望嗎?”
“二十年而已,就磨光了你的希望和夢想了嗎?”
“你認命了嗎?難道真的不想做些什么,再努力一下,或許面對的就不是留不住的生命。”
喬明華停下腳,回頭看這個站在山坡上的女人,日光在她背后投下光亮。
“靠什么?就靠著夢想嗎?”他問道。
“沒錯,就靠著夢想。”齊悅說道,她說到這里自嘲的笑了笑,“雖然我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想了。”
麻木,只有喬明華麻木了嗎?她自己何嘗不是呢?
重復的生活,重復的生死,重復的感激,重復的悲傷。
她想到父親決定做為那個病人做腦部手術時候的談話。
所有人都不同意做這個手術,因為成功的幾率太小了,幾乎是不可能。
作為有名有地位已經足夠安慰到退休的齊大夫,完全沒必要挑戰這個不可能的挑戰。
“爸,你以為你還是年輕人啊,激情的夢想啊什么的玩呢?”
“月亮啊,你是年輕人,你的激情夢想是什么?”
“。。工資提高一些,工作少一些。。病人別那么難纏一些…。”
“哈哈哈,那這么說我還真不是年輕人!”
最終手術失敗了,病人癱瘓了,家屬憤怒了,責任全部承擔了,前途名譽全毀了。
“后悔嗎?明知不可為而為,后悔嗎?”
“明知不可為而為,怎么能說是后悔的事呢?這是很光榮的事,至少,下一個人再遇到這種手術,就有我這個例子做指導了,這是好事,多有意義,后悔什么?”
“夢想,這種東西,真的有用嗎?”喬明華笑問道。
齊悅的視線越過他,落在前方,面上浮現一絲笑。
“當然有用,有夢想我們才會去嘗試,有夢想我們才會不怕失敗,就好像被男人辜負了,受傷了,但是,對愛情,還是存有夢想,夢想一定會有那么一個人,會明白你的真心,會呵護你的真心,所以才會不懼怕傷害失望恐懼,而再次敢伸手去接受,然后才會有收獲…。”她含笑說道。
什么亂七八糟的?愛情?男人?喬明華有些愕然,這又扯哪里去了?
這個女人…
他不由順著齊悅的視線看去,只見不遠處有幾個人正向這邊跑來,跑在最前邊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