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號不再,只剩石磨轉動、摩擦時的咔咔鈍響。
推磨的浮玉王眉目帶笑:“記得幼年時,你我輪流替父皇推磨,父皇就說我推得最好,不快不慢力道勻稱。”
推磨只是兒戲,那些被碾碎在磨中的娃娃不值一提。
狩元也笑了,今日帝王顏容枯老,歡笑時皺紋疊疊,開口說話聲音渾濁、嘶啞,但話題是輕松的,幼時怎眼、兄弟如何,他殺了我的伴讀童子我吃了他心愛宮娥云云,當年五位馭人皇子間的趣事,舊殿里磨聲扎扎,一帝一王歡笑不斷......半柱香的光景,黑色石磨忽然震動一下,磨身上青色法撰光芒暴漲、又再剎那間消散。
浮玉王不再推動磨盤,翻手取出一枚渾圓青玉筒,閃身搶到怪磨前。
叮咚輕響,一枚指肚大小的朱紅丹丸自石磨出口中滑出,落入青玉筒,滴溜溜轉個不休。
浮玉王雙手將青玉筒呈上:“皇兄,好了。”
狩元望著筒內、由近萬僮兒的血肉性命煉出的紅丸,一聲長嘆唏噓:“老了。”嘆息間伸手解衣袍,不一會功夫皇帝赤身,手一引紅色丹丸飛出,正落于他頭頂上第三眼、眸正中。
丹丸又一轉,化作一滴殷紅鮮血。
血珠鮮亮,仿若赤血寶玉。
皇帝天靈上第三目一眨,鮮血收入目中;
那只眼睛第二眨,濃濃血漿突然自天目中滾滾涌出。血之濃如半凝腐墨,血之嗅如爛尸殘體!
熏人欲嘔的惡臭中,血漿從天目里噴涌不休,自頭頂流淌而下。面門、脖頸、肩膀、胸膛...緩緩將蒼老的六耳皇帝覆蓋、包裹。
“那個糖人,查得如何了?”血漿腥臭,內中傳出的聲音似也沾染了臭味。
這世上總有些心生反骨的生靈,明知馭人不可悖逆但仍要赴死...一只蒼蠅如是,不知從哪里飛出來,抵不過腐臭血液的誘惑,轉著圈子飛到皇帝身上,但哪等它落足穩當,立刻就被濃稠血漿黏住、淹沒、不見了。
目送著蒼蠅溺斃,浮玉王應道:“還沒有消息...皇兄也知道。這么多年的來來往往。雖每個人在下面都有仔細記載。可卷宗實在太多,且雜末卷宗并無專人照看,夏離山以前又名不見經傳。且還可能是托名換姓,想要從頭追查并非易事。二哥已經親自去了下面督辦此事,不久前剛傳訊于我,要我轉告皇兄,還需得一點時間。”
等待一陣,未能再從血漿中得到丁點回應。浮玉王又問:“糖人能讓赤武帝尊大像顯靈,此事非同小可,或者......我去向那位老人家請示下?”
“莫打擾。他那道法術事關重大,且驚擾他老人家還好些,若一個不慎驚擾了那些老祖宗。你我萬死莫贖!何況糖人是真的還不好說,萬一是個裝神弄鬼之輩,老人家降罪下來誰能承擔。”
前兩字滄桑老人聲音,后三字稚嫩幼童奶腔,再三字又變成少年男子變聲似的公鴨嗓,如此,短短一句話里,一個人四五種不同年齡的聲音來回變化無端,讓人毛骨悚然。
又是片刻沉默,再開口時血中的聲音穩當下來,中氣十足嗓音嘹亮,弱冠已過但不及而立、真正有沖勁的少狼年紀、少狼聲音:“光在下面查不夠的,是以這次我讓老五親自過去...兒子在糖人手上吃了悶虧,老子正好名正言順和他對一對,放開手腳試探一次。”
話說完,皇帝天靈上第三目第三眨,腐臭血漿仿佛艷陽下的薄雪,肉眼可見迅速消融。當血漿散去,身形佝僂滿頭白霜的蒼老皇帝不見,換做體膚光潤、身形健碩的少年天子!
九千三百童子,入烏骨青篆磨碾碎、煉化血丹一枚...為吾皇駐顏。但也僅僅是駐顏罷了,該是多大的年紀仍是多大,剩下多少壽數仍是多少。
鮮血散,但惡臭仍充斥于陳舊殿堂中。
皇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因滿意長長呼出一口濁氣,轉回身去取自己剛剛脫在一旁的衣衫,就隨他身體一動,殿內空氣遽然顫抖開來,嘩嘩怪響連成一片,無數殘肢碎骨自虛空落下,本就不大的殿堂被殘骸鋪滿。
皮無光、肉無血、骨無髓,九千三百條性命被壓榨干凈。
惡臭從尸骸中來。
穿好青袍,伸展著身體,狩元的笑容愈發開心。
浮于卻微皺眉頭,有些替‘五弟’擔心:“那個糖人不好對付,老五的性情又有些浮躁......”
不等說完狩元皇帝就搖頭笑道:“放心,不止老五,三叔也陪他一起去了,你還怕老五會吃虧么?再說老五是我馭人的王爺,這是在我馭人的夏境!莫說一個糖人,就是真正赤武帝尊法駕歸臨,又能把他怎樣!多慮了,多慮了。”
浮玉的神情立刻放松下來,微笑點頭:“三叔他老人家也去了?那就再沒問題了”
皇帝傳聲于外:“來人。”
殿外侍臣入內,半禮躬身。皇帝指了指滿地殘骸:“收斂了,熬湯...這次清淡些,熬兩碗吧。”說完又望向浮玉王,笑道:“你給我推磨,我請你喝湯。”
原湯化原食,馭人族中有這個講究。
離火城,比擂前十天炎炎伯又來拜訪選冰城,在他身后還跟了個丁人筆吏,左手筆右手書,一本正經的樣子讓蘇景想起了離山的白鳥筆仙。
書筆小吏以前蘇景未見過,并非炎炎伯的手下,是這次十八雪原擂比的官員。
有外人在炎炎伯不好問禮,但措辭仍客氣得很,寒暄幾句過后說道:“十日后擂比,日期不會再變了,最近一段時間還請夏先生好好休養,登擂時候也好有個好精神。”
蘇景聽出話中另有意思,問道:“我也要上擂么?”
“圣上體恤,知曉諸路雪原兵馬與自家將帥同吃同住,情入手足,特地傳下圣旨,對比擂的規矩稍作修改,十八隊精兵比擂時候本隊將帥都一同入戰。一是將為骨帥如根,有了根骨兒郎們作戰時也能更勇武些;另則將帥可臨場指揮,依據戰局變換自家軍陣,如此斗將起來也更精彩些......”
夏先生轎旁唐果冷笑森森:“便是說,我家主帥隨時可能會被敵人誅殺于擂臺?”
“這一重請唐先生放心,只要認輸即可全身而退,對方再不能傷人了,否則國法論處。”炎炎伯解釋認真:“另外今日要確定下每支雪原精兵的入擂人數,一千為限,每一人都要登錄造冊。”
蘇景這邊哪夠一千人,夏兒郎只有七百,就算加上蘇景、相柳和一對細鬼也只七百零四人,一目了然的數字,蘇景就報了個‘七百零四’的數目。
書筆吏開始登記名姓,惡人磨本來就有自己的名字,如今全都冠以‘夏’姓...登錄小事,無需炎炎伯與夏離山操心,炎炎伯又對蘇景道:“還有一事要請先生知道:擂斗之中除非輸了否則不許半途退出,您的夏兒郎怕是不能隨打隨補身了。”
炎炎伯語氣輕松,反正上師不爭此擂,打算輸掉的擂臺,縫合身體之類事情都無所謂了。
蘇景點點頭,確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氣。
登記完畢炎炎伯告辭,歸途中小吏憤憤不平:“大人,下官不明白,不過一個雜末糖人,大人對他未免太寬厚了些,看那糖人嬌氣的,連轎子都不下來!”
“咳,你不曉得,我全副身家都押在他身上,比擂之前總得順一順他的心。”炎炎伯隨口扯借口。
小吏眼睛一亮:“大人...白鴉糖人勝算很大么?下官...也想搭一手大人的順風金云。”
“隨便你,萬一輸了別怪我就好。”自己找死,炎炎伯攔也攔不住,干脆不攔 “贏了只有感激之心,輸了絕不敢又半字埋怨。”小吏滿面笑容,心中開始盤算自己投注多少合適......
幾十年前的貴人豪賭,下面的官員、百姓根本都不知曉,那四城兇兵收斂得很,外人如何知曉他們才是真正有料的?倒是白鴉,一座大冰城萬里迢迢都扛著來了,前不久又殺滅偷襲的番人,如今白鴉糖人的盤口熱得很,人人都道夏兒郎勝算極大。
十天光景,一晃而過,正日子終于到了。
四季落地,天無日月,但馭界卻有白晝黑夜,這一天清晨時分三聲炮號震徹云霄,吱呀呀的悶響中城門大開,十七雪原雜末精銳由雪原中將他們甄選上來的主官引領著,一隊一隊陸續出城,趕往的城東大擂。
大熱鬧,無數百姓夾道觀看,魚貫隨行。大擂由欽差大臣主持,更有無數馭人權貴自春疆皇域特意趕來觀戰,這不奇怪,封盤幾十年的豪賭疆域今日揭曉,賭為贏錢,更為人在局中見證輸贏時那份生死一線、驚心動魄的刺激。
入局者只要身上沒有要事牽絆,怎舍得不來離火城。有大員,有權貴,但事先修建的擂場足夠寬闊,且還另有秘法加持,再多人也能裝得下,是以不禁平民入內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