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人的轎子是白鴉城遺留之物,凡品,相比龍藤蒺藜轎天地之別;
給糖人抬轎子的是腌臜尸煞,相比世子轎夫畫中玉釵天地之別;
可最最關鍵的轎中人望荊世子生于豪門、出入皇廷,還有幾次被皇帝伯父帶在身邊朝見群臣,早已養成上勢,何須刻意做作,貴人氣意自然流露。但、要看他面前之人是誰!
得整整一個世界的凡俗人香火祭拜,佑世真君萬民敬仰,殺獼皇侄的富貴氣度比得中土神祇么。
身藏屠晚劍靈,早早于心中養下一道純粹劍意;再得丈一君王輔佐,兩度喚起劍冢萬千兇刃效命,更添少年鋒銳,殺獼皇侄的彪悍氣度比得東天劍尊么。
大圣玦、離山巔,一妖一仙兩大氣竅讓主人氣韻天成,一品判、阿骨王,兩重身份讓蘇景俯看輪回,殺獼皇侄的威嚴氣度比得身具妖仙傳承、曾得閻羅欽點的芙蓉塔主人么。
黃金錦匣、天蠶絲絨中擺放的彩色石頭,與普通鐵盒里橫陳的曠世美玉擺放一處,哪個更奪目?
蘇景著白裘,虛弱卻清秀,疲倦而雍容,對著六耳殺獼點點頭、微微笑,兩個年輕人,一上一下一石一玉,氣韻立判高下。
蘇景咳了一聲,全無下轎的意思。
再有氣度糖人也還是糖人,見小王爺還敢如此怠慢,世子伴從皆盡大怒,轟一聲數不清多少人同時斥罵。莫說火珊秀一行,就連等候在路邊那些閑雜人等也都呵責出聲,唯獨兩個人未開口,一是小王爺本人,似笑非笑打量對面轎中糖人,頑童低頭看一只正想從自己腳面爬過的螞蟻時才會有的目光;另個不出聲的人是炎炎伯,方畫虎已經懵了,糖人這是直接來頂撞小王爺!火珊秀就算為了巴結望荊王府也得治他個‘縱容手下欺天’的大罪。
炎炎伯真就盼著眼前事情是一場噩夢,趕快醒來、快醒來 小王爺身邊幾頭六耳殺獼都在等只等主人一聲號令,立刻抓出對面糖人拆骨扒皮。
蘇景也在等。等是‘小不忍則亂大謀’還是‘吃到嘴里就是肉’。在冰城時和小相柳說好的,動不動手、殺不殺這六耳皇侄,交給易應chūn做主,他的性命。他自己去把握好了。
世子身邊有絕頂高人守護。但蘇景的丈一已在暗中蓄勢。相距一場殺滅,就只差蘇景一個念頭。
“夏離山體魄傷殘,廢人難離轎。不能全禮相見,還請貴人降罪。”蘇景聲音平靜,于四周無數斥責聲中傳出。
便如火珊秀所言,十八雪原比擂中另有其他事故,容不得白鴉城去出風頭,易應chūn本想隨便和糖人說上幾句話,抓他言辭間一個破綻就此治下‘不敬’之罪將其斬殺了事。
以易應chūn的身份,殺個糖人無異踩死一只臭蟲,本無需‘抓破綻’這么麻煩,可現在糖人率兵赴擂勉強也算是‘身負皇命’,殺他總得有個借口,萬一皇帝問起此事也好交代。
至于派出身邊心腹高手,逆行潛蹤、神不知鬼不覺斬殺糖人,這條路是萬萬走不得的,易應chūn深知自己的皇帝伯父手眼通天,他若想查什么就一定能查得到,到時查明易應chūn是主使,皇帝問上一句‘我選雜末精銳入夏比擂,你滅掉其中一路,你想做什么’,這句話可萬萬擔待不起!
不過易應chūn實在沒想到,白鴉糖人敢不下轎子不問禮,這算是主動把腦袋從脖子上摘下來捧手里,就等著小王爺拿去如此易應chūn反倒不急著殺此人了。
不是不殺,是遇到了有趣的‘玩意’,再多留一會、多玩一陣。
“這人是誰,你是殘廢,他也是殘廢么?”小王爺伸手指了指侍奉轎旁的小相柳,他一開口周遭立刻安靜下來。
“他叫唐果。”蘇景應道:“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兄弟,我若得道,他必升天。我做什么他做什么,我不做之事,他也可免。”
這話說得可不是‘空口無憑’,蘇景早就對小相柳講過‘你若不能登仙,待我破道時動用大判愿術,帶你一起上去’。
蘇景前言話說完,不等對方反應,又把話鋒一轉:“夏離山從未離開過雪原,有一事不解還望貴人指點:以我的身份,不能入山去向神殿進香么?”
“哈!”六耳小王爺一聲笑,簡直有趣,越來越有趣,真想問問古人炎炎伯怎么就能從茫茫雪原中選出這樣一枚奇葩,小王爺暫時把‘無禮’之事拋開,就著現在的話題追問:“你?想要進山入殿去朝拜仙祖?”
“是。”
六耳小王爺身體微微前傾,眼中笑意更濃:“夏離山,你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么?”
蘇景攤手、無奈語氣:“糖人,下族中的下族,雜末里的雜末,卑賤到不能再卑賤了。”
小王爺笑道:“蛤蜊住泥塘,天子坐金殿,任你翻遍史書,可曾見過有過金殿上擺著一枚泥巴蛤蜊的記載?”
不知是不是兩個世界底蘊相差的緣由,這例子落在中土人耳中簡直狗屁不通,只勉強有那么一點點意思,蘇景聞言笑呵呵,但也順著對方的話向下說:“泥巴里趴的是爬蟲,地上奔跑的是走蟲,云端穿行的是飛蟲,都是蟲,世子以為又能有什么分別么?蛤蜊的泥巴窩,天子的金鑾殿,都是蟲子巢啊。世子當知,神佛高高在上!皇帝乞兒、靈鳥豬羊,芻狗、芻狗、還是芻狗。”
在中土世界,哪怕稍稍接觸過修行的小童兒都能隨口說出的話,放之馭界卻是聞所未聞的道理!這便是不同世界的靈長的認知差異了,中土修家參天悟道。認為天為中地為正,中正大道才是逍遙之道;可馭人講求獨霸天地,爭勝于乾坤,天生我所以我即天子,天子亦為天,唯我可獨尊,想殺誰誰便死才是快活之本。
短短兩句話說過,馭人望荊小王爺微愣了下,隨即又笑:“我也芻狗?父王芻狗?皇伯芻狗?糖人,這是你的意思么?”
蘇景不點頭。但也沒否認:“仙佛眼中萬生萬靈并無分別。仙祖祠人人可拜,僅此而已。”
小王爺呼了口悶氣:“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入山去,登神廟拜仙祖?”
“能拜自然最好。不拜亦無妨。夏離山所求:是這天下萬生萬靈。無論身份貴賤、族等高低,都能進山去、入神廟。”蘇景神情疲憊,不過他的語氣凜然:“唯有如此才不負仙兄長與我夢中交誼。”
“仙長。夢中交誼?”小王爺又被蘇景說糊涂了。
‘夏離山夢中得仙長傳道、情同兄弟’這等胡話炎炎伯哪會當真,自也不可能在復命奏本上寫下此事,是以小王爺全不知情。
夏離山說了半晌的話,累了,懶得再開口解釋,不受寒苦的嬌貴樣子,又裹了裹身上白裘,向后依靠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來坐著。
望荊世子伴從早都想把夏離山從轎中揪出就地斬殺,可是小王爺難得高興,誰也不敢擾了他的開心,都侍立一旁跟著貴人一起笑。方畫虎倒是清醒了些,有心喝罵夏離山,但被火珊秀一句密語‘不可繞了世子雅興’給擋下來。
小王爺只道對方說瘋話,沒做深究仍抓著原先的話題:“先不用替天下cāo心了,你想進廟邁步請走!”說完身體微微前傾,對把持轎子前杠的絕色畫靈兒低聲吩咐了一句什么,畫靈兒嬌笑點頭,身體不動右足探出,在身前地面踩下一枚足印后便收回玉足,開口時聲音柔媚入骨:“世子有令,若有雜末敢過此足印半步、格殺勿論!”
“諾!”
小王爺身后侍衛、從人齊齊應命,皆以真修灌入氣息,吼喝震天響亮。
遠不止望荊、火珊一行,那些等候道路兩旁的古人也高聲應和,世子之令人人得聞,人人領奉,就連炎炎伯也做相應,同時遞給方戟等自己下屬一個眼色,夏離山若真敢前行,一定要自己這邊親自將其斬殺。
蘇景看著畫靈兒踩下的足印,無奈搖頭:“我本一番好意,開神廟之禁,換天下各族歸心,善善之請、世子奏于朝堂,或可得天子另眼相看,將來世子承大統、登大寶的把握可再多上一分。”
馭界比著中土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沒有‘莫談國事’這一重,朝堂傳承于凡俗間不是禁忌,誰都可談。不過要是說的話不對貴人心思,又正巧被貴人手下探聽到,講話之人也還是得死,死得慘慘的。
“奈何,世子不聽肺腑言,也許會耽誤了前程。”蘇景沒有前行的樣子,穩穩坐在轎中放厥詞。
相柳早都不去聽蘇景的閑話閑聊了,開始的時候他還如臨大敵,目光自世子身后侍衛、火珊秀隨行大修中轉來轉去,現在連敵手都懶去找了,眼神落在小王爺的‘轎夫’身上,上下打量,兇獸的性子,何時懂得掩飾?直勾勾地看,陰冷目光幾乎是在剝衣裳了。
相柳冷峻,他身上的男子兇狠氣意世所罕見,再配上他的糖人身份、他的‘唐果’名姓就更有趣了,而馭人性吟,吟人畫出的靈魅也是放浪之輩,前轎杠的畫靈兒背對世子,欺貴人看不見,眼波盈盈一轉,向著‘唐果’轉出了一份笑意,似是勾引,這還不算完,她又伸出丁香舌尖在自己的唇角輕輕一舔。
唐果也伸出舌頭,舔了下自己的上唇溫飽思吟yù,溫飽尚在吟yù之前,小相柳是餓了,也饞了,這輩子還沒吃過畫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