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蘇景,再看看抗負冰山的昆侖力士,方畫虎忽然改了主意,面色歸于漠然,語氣隨之清淡:“舟車勞頓,遠行辛苦,我累了,須得休養一陣,夏離山。.”
蘇景點頭:“請大人吩咐。”
“跟住本官云駕,不可落下。”言罷方畫虎轉身入行輦,跟著雄兵護衛四方、三千儀仗重整,一道云駕滾蕩開來,托浮著炎炎伯一行飛天天際。
蘇景裝病肯定不能飛,轉目望向小相柳:“你來?”
相柳揮手指了指蘇景非要帶在身邊的百里冰:“帶著這東西?我懶得飛。”
倒是那四位力士識趣得很,為首一個先開口:“啟稟吾主,小人清閑得緊了,求能活動下筋骨。”
另一個又做補充:“吾主放心,跟云駕不在話下。”
昆侖力士,陰間巨力鬼物,世代為陰陽司豢養,專門來干力氣活的,六十年前蘇景大婚大判官送來三百人,只憑其中二百八十四個就把沉落大半的離山扛了起來那離山八百里,這冰山八十里,可賬目不是這么算的:中土峻嶺,土上為峰土下為根,離山只露在地面上的峰是八百里,藏于地面下的根基何其磅礴巨大,這才占用了兩百八十四位昆侖力士。
白鴉城冰川滿打滿算八十里,且冰輕于石,對四個力士來說實在不算什么分量。
蘇景哈哈一笑:“如此辛苦諸位了,疲憊時無需強撐,傳訊過來我再換人。”說著,拍了拍轎杠,四個尸煞扛著小轎,隨同小相柳一起入城去了。
下一刻,冰山微顫,四位昆侖力士拔足飛奔,身形猶如疾風,于地面牢牢跟住炎炎伯云駕,不落后半分!而白鴉城也只震顫片刻便告平穩——扛起來、跑起來不算本事,還得保得阿骨王在城中安穩舒服,那才是昆侖力士們的本份!
云駕上、行輦中,炎炎伯關注地面一陣,見冰城竟真的跟住了自己,免不了地‘嘿’一聲嘆,之后收回目光眼簾低垂,再無只言片語,不知再沉思什么其實心里的念頭早都想好了,根本不用思索,但方畫虎最喜歡‘作勢沉思’,如此能顯得沉穩干練,能讓下人敬畏。
好半晌,他才重張雙目,同時心中轉念催運目力,開目一瞬是非得從雙眸中綻出一道精光不可的:“方戟。”
“屬下在。”侍奉在家主身邊,剛剛和小相柳比過力氣侍衛首領應聲,邁步上前。
“白鴉糖人絕非等閑之輩。”方畫虎不慌不忙先說一句廢話,這才自袖中伸出三根手指:“三件事,于我探查明白:一,那個夏離山究竟是不是真殘廢;二,白鴉城里究竟藏了什么,讓姓夏的糖人非得要帶在身邊不可;三,他手上,究竟是怎樣的實力。”
雪原雜末選兵選到了寶,是招攬至自己麾下,還是送他繼續入戰直至他真打出名堂以顯自己這趟差事辦得出色,又或者一邊拉攏收服、一邊讓他繼續打以博皇帝青睞?這件寶具體怎么用方畫虎還沒想好,可無論如何他先得弄明白夏離山的底細,若連此事都不去過問,那炎炎伯就不是平庸,而是蠢蛋了。
“還有第四件事,”方芳貓輕聲補充,也是一副聰明模樣,好像腦筋隨著哥哥一起轉動起來似的:“弄清楚那個青衣糖人叫什么。”
“咳!莫插嘴,回頭我替你去問就是,不必再給方戟添亂。”方畫虎抬頭望向方戟:“明白了?”
話說出口,天大地大也不過兩片嘴唇一碰,可具體怎么查?方戟恨不得甩手,但只能點頭:“屬下明白,大人放心。”說著取出一道隱身符撰,手一晃符撰聲音,身形漸漸隱沒,這就打算匿行潛蹤探查白鴉城去了。
“出來,糊涂。”方畫虎無奈搖頭,打斷了方戟正施展的隱身法,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夏家糖人神神鬼鬼,以你的本領去探查咳,我不是說你能為不夠,貴人不立危墻之下,你為棟梁,不可涉險。”還對方家忠心的人實在不多了,方畫虎一代明主,不能太傷了手下的心。
說完,稍停頓,見方戟的身形重新清晰起來,方畫虎才繼續道:“你仔細想一想,看能不能找些精修高人過來效命,只消探明白那三件事...哪怕只探清其中一樣,本爵自有重賞。”
平曰閑談說笑中,方戟最喜歡講、爵爺也最喜歡聽的,就是這位侍衛首領當年修行、游歷時候的經歷。
既然爵爺愛聽,那方戟以為不妨說得‘漂亮’些。由此經歷變成了故事,故事嘛...就難免有些夸張地方:比如盤踞毒沼的那條惡龍如何兇猛;又比如哪家精修高人如何對自己如何講義氣云云。
方戟思索片刻,試探問:“請恕小人無禮之罪,斗膽問您老一句,您老的酬勞是?”
炎炎伯自袖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皮囊,遞了過去,廟堂之人,對江湖一竅不通,試探問:“你覺得成不?”
打開皮囊,內中靈石不少,另有符撰幾枚丹藥一瓶,其他且不論唯獨獨那瓶丹藥,養神固魂很有些奇效。到底是名門大閥,即便已趨沒落,拿出來的東西也足夠成色,換個角度來看,炎炎伯接手之后的家業,差不多有一半就是這么敗掉的。
伯爵出手不輕,方戟松了口氣:故事里杜撰的交情指望不上,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放之三千世界皆準,有錢就能輕到能人。
“這...”方戟面露躊躇,但很快語氣又復堅定:“爵爺有命,屬下全力以赴,必定請來世外高人,妥妥當當辦好這樁差事!”
錢給得足夠了,但非得露出些為難意思不可,此乃為奴之道,果然,方畫虎心中悵悵一嘆,伸手拍了拍方戟的肩膀:“我曉得,方外高人不會逐利追財,到底還得靠你們往曰交誼來填這人情,那份酬勞只是方家之禮,你辛苦了。”
方戟不辛苦,退出行輦立刻施法傳靈訊,去問朋友可識得附近高人。
回到白鴉城,廢人夏離山身形飄飄離開軟轎,抻臂踢腿:“坐得真累。”
早就知道此人精修得便宜賣乖正法,小相柳也不意外。負手邁步走進軟轎里,穩穩當當坐下來,學著蘇景之前的樣子,伸手一拍轎杠,四個抬轎尸煞本魂為惡人磨,都聽話得很,立刻扛起了轎子沿著白鴉城的大街小巷溜達起來。蘇景老爺享受完了,也該相柳老爺美一美,體味下坐轎感覺了。
“究竟有什么打算?”轎子走了一陣,小相柳的聲音從內中傳來。
裝廢人是為了害人,能不能害得成都至少沒損失;非要把冰城帶在身邊則是故布疑陣,這城中根本沒有要緊東西,可蘇景時刻把它當做寶貝看待,外人不知內情,自也會對此城‘多加小心’。對蘇景的小小花招相柳再熟悉不過,根本不提這些事情,直接去問關鍵。
“沒打算,走著瞧。”蘇景如實回答:“這世界與我想像不太一樣。”
六耳殺獼被桎梏封印之下,那封印在地下深處,但這并不是說殺獼疆域在黑暗地心,兇物活在另一座類似化境的世界中,對此蘇景早有準備,可他沒能想到這里居然會是諸多智慧生靈共處之地,尤其讓他詫異的是:人在此間,難辯東南西北。雪云之上有湛湛藍天,白晝黑夜分明,可白天無驕陽夜晚無明月,這里的天空永遠是那么干凈透亮。
到這里時間不算短暫了,可是以小相柳這等精湛修為,若把他拉到不存標示的空曠雪地中,蒙上眼睛轉三個圈子再開目,他便會迷失方向。所幸蘇景的小世界中有金輪起落,即便身處混沌他也能探明方向。
世界古怪,結構古怪,六耳殺獼高高在上難見蹤影、如今顯得頗為神秘,連敵人在哪里、他們想要做什么都不清楚,又何談對付他們。當然,蘇景大可拉起一面‘中土正道’的大旗,直接開始打殺,自雪原一路往內陸打下去可這種笨辦法蘇景才不會用,大圣氣意再狂狷、金烏姓情再暴烈,蘇景也曉得就憑他和相柳遠遠對付不來整座世界。
恰巧面前有一個‘馭皇征兵’這不知是不是機會的機會,蘇景耐下心思,盲目送死的傻事不能做,學學看看,尋尋覓覓,找一找坑人的機會才是離山小師叔的高人風范。
事情落到根底上:以六耳殺獼的姓情,兩圓之爭絕無善了,蘇景既然來了,總要給強敵一個狠的,只看——機會在哪里。
無需解釋太多,蘇景說過幾句小相柳便明白了:“嗯,走著瞧吧。”
“啟稟大人,大喜!”云駕上,才剛傳訊出去不久的方戟重新回到大輦中,向主人復命。
方畫虎微驚訝:“這么快?”
“說來也巧,有一位精修之士,丁族出身,名喚納新游,六百年前曾與屬下結緣,現下正在附近游歷,得屬下靈訊立刻回了消息,愿為大人效命、細探白鴉城。”
請來誰不重要,有沒有本事才是方畫虎在意的關鍵:“此人本領如何?”
“此人出身‘萬古山’,丁人中的隱族,三等族的身份雖差了些,可能為卻是貨真價實,遠勝屬下。他肯出手,白鴉城糖人下的底細必能探清!”
方戟大包大攬,方畫虎心中歡喜,但還是要擺出精明多疑之態,輕皺眉、稍沉吟:“白鴉糖人不易與,不可大意啊。”
“大人盡可放心,還不止納兄一人,他宗大師兄、那萬古山白牙老祖門下首徒正在雪原深處修行,納兄此行本是為了來探訪師兄的,途中收到靈訊這才接下了這檔子差事,萬一他探白鴉城時有什么閃失,隨時可向他大師兄求援。”
說到此,方戟笑容越發篤定:“說起這位‘大師兄’,那是天生一頭異獸,名喚‘刺世鯉’,后來才被萬古山白牙老祖收服,既是他門下首徒,也是老祖坐騎,三百年前奉師命入雪原做精修。”
方畫虎來了興致:“刺世鯉?怎樣的兇物?”
方戟目露敬畏:“身形百丈開外,形若大鯉,但身無鱗片滿生毒刺,身下八足、面生七目三角,絕絕了不起、絕絕惹不起的兇物!”
方畫虎呵呵大笑,滿意點頭、再問:“這位納先生什么時候去探白鴉城?”
“他與白鴉城不過三百里遙遠,正在等候大人之命,隨時可動身。”
精明家主,少不得要有沉穩心機,炎炎伯緩緩開口:“此事不爭一蹴而就,只求穩妥進行,這樣,我喚糖人來云駕相見,趁其離城,先請納先生探明白鴉城內的玄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