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發雞皮,身板挺直,雖然是老者,卻沒有丁點的慈祥,反倒是透出一股嚴厲味道。
蘇景迎上前來,對黑袍老者躬身施了一禮:“見過前輩。”
黑袍老者上下打量下蘇景,問:“這些年,可有認真磨刀?”
蘇景回答:“從四歲就開始了,有時間便會仔細磨刀。”
“磨刀時有什么感覺?”黑袍再問,沒什么語氣。
“十歲以前,磨刀時會很困,沒辦法擋的困,常常會磨著磨著就睡著了。而且平時也總是困的…不是心慌的困,是薰暖舒適的那種困意。但十歲之后不一樣了,不會再困,還養成了習慣,一磨刀心思就會沉靜下來,不被其他事情干擾。”
說起來,蘇景總是帶著些睡意的樣子,還是小時候磨刀養成的毛病,到現在變成了‘習慣’,雖已不困,但眼中困意猶在。
對蘇景的回答,黑袍還算滿意,點了點頭:“當年事情,你爺爺給你講過了吧。”
這次蘇景卻搖搖頭,一臉茫然:“爺爺在的時候,只是吩咐我要好好磨刀;他走的時候,交代我捏碎鈴鐺,自會有仙長來接我,其他的他一概不說,其中的事情還求請仙長指點。”
黑袍老者怫然不悅,顯然在責怪蘇老漢竟然什么都沒對小娃說,現在還得要他在羅嗦講述往事,不過他的神情雖然不耐煩,但還是耐著性子,把事情的原委大概講了講…
十幾年前,黑袍老者途徑北方一座小城,恰逢馬賊作亂入城燒殺。黑袍老者是修行道上的高人,這種人間廝殺在他眼中也不見得和兩窩螞蟻打架有太多區別,并無出手之意,但很快,有一個人引起了他的主意:一個花甲年紀的老者,背上負著個渾身染血的青年漢子、懷中還抱著個嬰兒,正拼出全副力氣逃命。
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自己都跑不動路,卻還背著個青壯、抱著個娃娃,他的辛苦可想而知,那份親人間同生共死的情誼更讓人動容,黑袍仙長略動惻隱,撤掉法術降落地面,迎上了那老漢。
那是一家三代,老漢背的是兒子、抱著的是孫子,至于老妻和兒媳都已死于戰亂。
可惜的是那個青壯,老漢把他背負在身的時候他還有一絲呼吸,但此刻已經氣絕身亡。老漢懷中的小娃兒,也不知被哪里飛來的流箭射中,傷在肋下,奄奄一息隨時都會喪命。
逃難中的老漢見黑袍子飛天遁地,知道對方是有厲害法力之人,當即跪在地上大哭哀求,請仙長出手搭救尚余一息的孫兒,就算做牛做馬也心甘情愿。
黑袍仙長躍下云頭本來也是想救人的,不過在聽過老漢的哀求、又探過小娃的身體之后,他的心念稍稍一動,先施法護住了娃娃的傷勢,跟著縱起飛劍長聲厲嘯、迎著城中的馬賊就殺上前去。
呼吸功夫,黑袍子就把數百馬賊屠戮得一干二凈,返身回到老漢身旁,以法術、靈丹救下了小娃的性命,這才說道:“救你們只是舉手之勞,我本也沒想過讓你們報恩,但既然你提起,我這里還當真有一件事,你們能幫得上忙。”
那老漢自然用力點頭。
黑袍子沒去說及誅殺馬賊的原因,但從中不難看出,此人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他救人時沒想過要報答,是‘救了也白救’。后來想起自己有件事情能著落在被救者身上,便要重新再‘計算價錢’,根本不去再提自己對他們的救命之恩,出手殺盡賊人,替祖孫兩個報了大仇,以新的恩惠來抵過請他們做事的酬勞。
不用問,那對祖孫就是蘇老漢和蘇景,至于黑袍仙長,干脆連衣服都沒換。
熟食鋪后面的小院中,當黑袍老者把往事講到此處,蘇景俯身叩拜,認真道:“叩謝仙長救命大恩、再謝仙長報仇…”
黑袍老者語氣清淡,打斷道:“救命之恩你爺爺當年已經謝過,不用再提;報仇的事情就不用謝了,一樁換一樁的,我不是白白替你們報仇,當初說好的,你要替我做事情的。”
這時候蘇景恩了一聲:“爺爺說過,具體做什么仙長沒有交代下來,只是賜下了一把刀和一塊條石,要我平時認真磨刀。仙長如此安排,將來必有用處,從小到大,磨刀時我不敢絲毫怠慢的。”
蘇景說得一點不錯,黑袍老者瞪向了他,蘇景笑得挺不好意思…他連后面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前面那些救人、報仇的經過自然早就了解了,爺爺全都和他講過。
上次見黑袍老者時他還是嬰孩,蘇景對對方完全沒有印象,捏碎鈴鐺招來的人也不知是不是當初的恩公,這才裝作什么事情都不曉得,要對方說起往事來印證。若是恩公,他替爺爺、替阿爹報恩全無話說,可若來了個不相干的人,蘇景也不會就傻乎乎地跟著對方走。
“為何不裝傻到底?自己半路拆穿謊話,不怕我會見責么?”
蘇景實話實說:“之前說謊是為了印證身份、以防萬一,但確定仙長身份后,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在說謊了。仙長救我祖孫性命、替我全家報仇,大恩如天,哪怕你責怪我也不能再做欺瞞。”
對這番的道理,黑袍老者不笑、不怒,只是微一點頭。而蘇景的話沒說完:“還有一件事,要講與恩公知道。”蘇景說的是羅元仙緣之事,他如何冒用木鈴鐺主人的名義傳話,讓青芒山劍仙不再收徒等等和盤托出。
此事蘇景不說,黑袍永遠也不會知道,可仍是剛才那個道理,蘇景不想欺瞞恩人。
“你又沒做錯什么,這種小事,以后少來跟我聒噪。”黑袍冷冰冰得說了句,并未見怪,跟著又問:“對了,你叫什么?”
“蘇景。”少年報上了名字,稍稍停頓片刻,又笑了起來:“因為整日磨刀,鏘鏘作響,鎮上鄉親又給我起了個綽號,叫蘇鏘鏘。”
蘇景一笑,眼中的睡意一掃而空,眸子變得透亮,由此他的笑容也清澈異常,透出一股爽朗和真誠。
黑袍老者不覺得‘蘇鏘鏘’這個綽號有什么好笑,還是沒表情的樣子,大袖一甩:“帶上東西,這便隨我去吧。”
蘇景答應了一聲,待取了行囊,卻不見了黑袍的蹤影,正納悶著頭頂忽然響起一陣嘹亮啼鳴,抬頭一看,半空里一頭比著房屋還大的黑色巨鷹正盯著他看。
大鷹對著他把翅膀一招,蘇景只覺得頭昏眼花,再睜開眼睛時不知怎地已經置身于雄鷹背脊上,旋即雄鷹振翅,向著西方疾飛而去。
飛遁九天、縱覽人間,任哪個凡夫俗子經歷這種神奇事情都會興奮,何況蘇景不過十五歲出頭,還未脫少年心性,坐在雄鷹背上眉飛色舞,忍不住的笑著,開心之余還不忘對巨鷹說道:“仙長原來神駿天鷹得道,九天神物化形!”
之前黑袍要帶蘇景走,跟著老頭消失不見,黑鷹憑空躍出,老者不是精怪是什么?自家的恩公居然是個化成人形的妖怪,這倒是讓蘇景吃驚不小,不過也只是吃驚罷了,不管妖魔鬼怪,他都是恩公。
黑鷹不理會蘇景,只一個勁地疾飛,蘇景又試探著問了幾句都沒有得到回應,也就閉上嘴巴不再自找沒趣。
飛行了大概三四個時辰的樣子,忽然從蘇景身后傳來了一個慢吞吞聲音:“前方小道友請留步。”
蘇景回頭一看,身后大約十余里外,一道赤色弧光閃爍,正攆著大鷹的尾巴追上來。此刻是黑鷹載著蘇景疾飛,不是蘇景駕馭坐騎,停不停他可說了不算,而大鷹也并沒有停頓的意思,相反,飛得更快了些。
見蘇景不肯停,那人又慢悠悠地笑了起來:“前面的小道友,那頭黑鷹怕不是你的吧,這頭畜生倒也算神駿,送與我如何?我有一位老友八百壽元將至,我正愁手上沒有賀禮,把這畜生祭煉了送與他當坐騎,也算有幾分面子了。”
蘇景沒辦法不吃驚,對方笑得客客氣氣,但說出來的話,擺明了就是要強取豪奪,黑鷹化形的黑袍老者要是被人家降服了去,蘇景怕是也小命難保。
那人說話雖慢,飛得卻奇快,一句話的功夫里,赤色弧光就趕了上來,并未急著動手,而是與蘇景并駕齊驅。來者是個中年道士,生得也算周正,就是一對門牙稍大,他一笑就會凸出唇外,看著有些詭異。
道士腳下馭著一柄赤色飛劍,正微笑著對蘇景點頭:“貧道是赤練峰佘陽子,請問小道友如何稱呼、師門何處。”
蘇景不理會,黑色巨鷹似乎知道對方的厲害,不敢和佘陽子廝打,雙翅又猛地加力向前飛去,同時開始上下轉折翻飛,看樣子想要甩開敵人。可是敵人遁劍本領奇高,真就仿佛一道電光似的,黑鷹又哪里甩得脫,追逐半日,劍光依舊緊緊綴在身旁。
佘陽子哈哈大笑,蘇景的心都涼了,就算他不懂法術事情,至少也能看得出形式、看得出這個賊道士吃定他們了。果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黑袍恩公只憑一顆木鈴鐺就嚇退過多位劍仙,必是修行道上了不起的人物,但今天遇到這個佘陽子,卻連逃跑的機會都不存。
蘇景心中暗嘆了一聲,轉回頭望向佘陽子。
佘陽子微笑:“怎么,小道友終于肯開口了么?”
話說完,佘陽子就看到那個滿臉困意、睡眼惺忪的少年,忽然展露出一個笑意,清透、爽朗,與之前的倦容強烈反差著。
蘇景笑,講四字:“你惹禍了!”話音未落,雙腿用力一躍而起,他竟直挺挺地從大黑鷹身上跳了下去!
蘇景也沒想到的,自己才剛一跳下,腳下就升起一股極柔軟的力量,輕輕托住了身體,下墜的勢子隨之消失。
張開眼睛一看,一道青色祥光把他托浮在半空,之前一直化作黑鷹的黑袍老者又以人身顯形,仍是先前那份不茍言笑的神氣,但目光里卻多出了幾分趣味和好奇,正打量著他。
蘇景脫口而出:“你為何不逃…呃?”話未說完他就看出不對勁了:鷹還在一旁懸浮著。
黑袍是黑袍,雄鷹是雄鷹,原來不是一回事。
再看佘陽子,已經完全變了神情,從目光驚詫到到神情充滿絕大恐懼,愣愣望了黑袍老者片刻,忽然翻身跪倒,磕頭如搗蒜:“小人不知老祖法駕在此,更不知原來是小祖宗在騎鷹玩耍,老祖恕罪、老祖饒命。”
黑袍老者根本不看佘陽子,徑自問蘇景:“你以為,憑你百來斤的分量,會影響黑鷹急行的速度么?你以為,你跳下去了,它就能甩脫追兵么?”
蘇景現在還搞不清楚黑袍和黑鷹到底是啥關系,但是他再怎么糊涂也明白危機已除,自己安全了,松了口氣從容應道:“總歸能更快一點。再就是那個賊道士應該會先追我,您…不是,是黑鷹,黑鷹就會有機會逃走了。”
黑袍挑了下眉毛,饒有興趣的樣子:“仔細說說。”
“惡賊搶劫,從來都是一刀拿下然后奪了財物便走,這個佘陽子卻追著我們逗悶子,前前后后飛了大半天的功夫,他很閑很無聊么?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他有歹意,心里也有顧忌。”
真正的世俗少年,怎么可能會騎著一頭神鷹翱翔?佘陽子的確是吃不準蘇景的來路,這才一路追趕、悶逗,想看看蘇景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背景,再決定是否真的下手搶劫。
蘇景看透對方做賊心虛,但自己對修行道一無所知,說大話唬賊人怕是一張嘴就會露陷,繼續逃下去只會一點點加強賊人的信心。既然如此他干脆不去做那些徒勞試探,直接從大鷹身上跳下去。
賊道士以為蘇景背景不凡,自然不會以為少年跳鷹是自殺,而蘇景跳鷹那句‘你惹禍了’,更讓賊道士覺得,少年是要逃走去搬請高手來報復。
事情已經到了那個份上,他當然不能讓蘇景逃走。黑鷹雖然神駿但還不說話;少年卻長著一張嘴,被他逃回去了后面大把麻煩。二者選其先,在殺人滅口和強搶黑鷹之間,賊道士選前者。
說穿了吧,蘇景知道,自己總難逃被滅口的下場,不如自己先動,還能掌握先機,再唬敵人一次;而他提前發動,在逼著賊道士動手的同時,也給他以為的黑鷹恩公爭取了一線逃生機會。
從頭到尾,不過一句‘你惹禍了’外加縱身一躍,卻是蘇景的通透心思和少年氣魄!
睡眼惺忪的少年,說死就死。
沒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