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前,六耳殺獼自岸上一路走來,腳下不曾留下丁點痕跡,似乎身比枯葉更輕,即便走過水邊青泥亦無足印。
但踏入水中、一步一步走向和疤面人所在江心畫舫時......腳下足印顯現。
是真的足印、于水中。
不見漣漪、踏步過后足印不消,他踩在水面仿佛踏沙漠、雪原,一步一個腳印。
東方破曉,秦淮附近天色青藍如鏡,六耳留在河面上的腳印竟也真的倒映于天!只是那天空中留下的足印倒映,為殷殷血紅顏色。
行于水、凝腳印;影于天,血足跡!
肖斗斗瞇起了眼睛,晃手取出一枚木鈴鐺,尊主法駕所在,周圍自有精銳高手布防,放這頭古怪六耳靠近已是大大失職,又豈容這六耳再冒犯主人!可他正要傳令眾人速速趕來時,疤面青衣又攔住了他:“不用,沒用。”
說話間,疤面青衣自懷中摸出一枚三寸長小小木劍,擺放在畫舫篷頂,自己則站起身來,緩緩凌空三丈,背負雙手居高臨下、冷視著正靠近的六耳。
木劍內封著一道護禁法術,待會縱法相斗莫擾了琴倦的好夢,昨夜兩人睡得晚,女子需得把這睡眠補回來,否則會老得快。
可至少看上去,六耳殺獼并沒什么敵意,他的面上、眼中仍是濃濃迷惑。若仔細觀察,還能發覺六耳望向疤面青衣的目光里,居然透著稍稍一點期翼。
不久,六耳與疤面青衣間只差十丈......于精修之人來說,十丈便是‘極限’距離了,再靠近對方一旦動法怕事難做及時反應了。但六耳并無停步之意。疤面青衣冷哂,可就在此刻他似是察覺到什么,驚訝顏色自眼中一閃而滅。
下一刻大頭侏儒肖斗斗也察覺到主人感知之事,詫異脫口:“百錦?”
百錦是一條魚。罕見靈物,形似鯉但生龍尾,傳說為四瀆龍王的后裔,一身奇鱗帶百樣秀麗花紋,各不相同。天生異獸、等得吞吐i月精華以作修煉,但它未開靈智故而算不得妖精。
與修行之人來說,百錦周身皆為奇珍異寶,鱗可結甲辟易天下火法;魚刺鑄劍風云奉法雷霆聽召;內臟煉丹,一枚平添水行元三十年,一條八百年百錦可煉成丹丸十五枚;魚目入藥清心普善、保得修家整整十個甲子不會走火入魔。
最最難得的還是它的皮肉,以秘法炮制后,可帶入深海去釣蛟,海中惡蛟最是喜歡喜歡這種魚肉。一旦吞吃掉受了法術百錦肉,惡蛟就只有兩個下場:或是拜奉‘釣魚人’為主;或是身死道消。這不是‘中毒被要挾’,而是天擇,不由釣魚人做主,更由不得惡蛟。可不管怎樣都是穩賺不賠的,前一種情形自不必說,后者的話,即便只是蛟尸也是百年難尋之寶。
百錦很好,可這等奇物一來極少現世,二來奇難捕捉。疤面青衣算得一方雄主,好端端的跑來‘駐道秦淮畫舫’,就是因為發現這附近有百錦的蹤跡,不過一晃不少時i,想盡了辦法也未能抓住這神奇魚兒,萬不曾料到現在它竟自己游出來了。
肖斗斗伸手入囊,密語主人:“屬下斬殺六耳豬玀,主人專心對付百錦。”
可把肖斗斗急壞了,疤面青衣竟還是搖頭:“事情不對頭,稍安勿躁。”
百錦來得奇快,這邊密語未落,寬闊河面忽然暴起連串潑刺刺的怪響,百錦躍出水面。錦鱗映照樣,剎那間河面奇光綻放,身形八丈開外的巨魚直撲六耳殺獼!
撲、卻全無傷人之意。修家靈識解開得魚兒氣意,百錦搖頭擺尾迎向六耳,竟是滿滿地開心歡喜。
六耳走得很慢,腳步不停伸出手,未推未擋,只是攤開了手掌,好像接一朵從天而落的蒲公英似的,接住了那條比著大船也小不了多少的斑斕魚兒。
魚兒落入六耳之手,肉眼可見它的身形迅速縮小,身上金鱗顏色不變但鱗上的花紋卻轉活了一般,層層紋路游走變化......六耳又三步后,八丈大魚縮至八寸六分,魚身上那百樣花紋則化作一幅完整圖案:
赫赫然,一幅中土世界版圖!南荒何處、北原怎樣、半沉的離山、幾大天宗敗陣化作的巨坑...今時此刻中土山水模樣,盡縮于這一條小小的八寸六分魚之身!
再也忍不住心中驚駭,肖斗斗‘啊呀’一聲驚呼。
魚兒變化是有名堂的,百樣錦繡化作人間山水,化形為一次大精進,現下起這魚就不再叫做百錦,換名‘乾坤水秀’。
形變精進后,它周身寶物的靈效更添不知多少倍,乾坤錦繡的肉配以秘法,是可以去海中釣真龍的。不過現在海里沒有了龍,未免有些可惜。
將來若能再得精進,做得第二次精進,自‘乾坤水秀’化作‘yin陽通身’時,這魚兒干脆就可以直接破天飛仙、遨游宇宙去了。
魚得一變,惹人驚奇。但更讓肖斗斗心神巨震的是:那六耳。
明擺著的事情,是不遠處迷迷糊糊的六耳殺獼為百錦做點化、添造化!伸伸手掌、三步之中,化百錦為乾坤水秀,這是不折不扣口的神仙手段!
始終深藏不出的百錦有高深修家都難比擬的靈性,曉得這頭六耳怪物能給自己幫大忙,這才冒險現身......
又何止肖斗斗,連疤面青衣都未能抑制自己心中驚奇,不自禁瞪大了眼睛。
六耳隨手將魚兒扔回水中,繼續向著疤面青衣走來。
行走同時,六耳的鼻子還在不停的提嗅、分辨著疤面青衣的‘味道’,越靠近、越聞嗅,他眼中的期望之色就越濃重。而希望之外,殺獼丑陋面上又多出了一份親切。
他親切,肖斗斗可一點不親切,對方幾乎走到畫舫邊緣了,哪還能容他再做靠近,翻手亮出了自己的寶物三江環,沉聲道:“來者止步......”
話未每說,六耳殺獼便告止步。
不止停步,且還身形晃動、三眼齊齊上翻,咕咚聲中一頭栽倒于水面,旋即,沉底了。
輕松點化神魚之人,來自舊圓的兇狠怪物,竟就此倒下了。六耳摔入水中,身后水面留下的兩排腳印就此消散;天穹上的‘足跡倒影’也隨之化開,絲絲縷縷、血紋似的飄蕩開去。
肖斗斗心思轉動奇快,立刻抬頭望向疤面青衣:“尊主神通......”
“我未出手。”疤面青衣搖了搖頭,片刻后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來,笑了,喃喃自語:“造化?”言罷招呼肖斗斗:“你捉奇魚,我抓豬玀!”
六耳殺獼真正昏厥,和尸體也差不多少;那條怪魚則因剛剛化形,身基不穩也陷入沉睡,兩條‘大魚’再好抓不過了......
秦淮河上,疤面青衣主仆抓魚之際,老態龍鐘之人走在小路上。
小路前方不遠處,一片連綿大山:原本清靜之山,因天數劇變而沉落過半,雖也還蒼翠但再靈秀不再,狼狽且滄桑,離山。
離山附近yin雨連綿,本就不平整的小路再添泥濘,老人家走起來就更吃力了。
吃力、蹣跚,不過老人走得很‘干凈’,鞋子踏入泥水時,便如火炭落入薄雪,無論泥巴還是雨水頃刻消失得一干二凈。雪化了至少會有水漬殘留、會有水煙微騰,可小路泥沼沒得全無蹤跡,憑空、不見了。
腳下干凈,鞋子干凈,衣衫干凈,就連臉膛也是干凈的,人老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頭發白得仿佛北原冰川上萬年不曾融化的凍雪,可老人面上不見一絲皺紋。
沒有皺紋、沒有胡須、甚至連眉毛不不存,他臉上不見一根毛發,面色奇白、嘴唇則紅得似是涂抹了一層鮮血。
還有他的眼睛,瞳仁烏黑、眼白返青,無論何時看上去都清爽明亮的眸子,卻籠著一層濃濃的困惑......正前行中,身前十余丈處忽然閃出一雙人影:
頭頂戒疤、身形強壯,身上僧袍開敞袒胸露懷、手中禪杖珥環輕響――蘇景麾下,損煞僧兵中的兩人。
左首僧人朗聲道:“劍宗封山,離山方圓三百里內不容通行,還請老丈恕罪,若無要緊事情這便請回。”
右手僧人又補充道:“如真有急事在身,小僧愿送老丈一程,繞山而去。但需得耐心等候一個時辰。”
損煞僧出身佛家圣地,斗戰時個個羅剎附體、平時則謙和有禮,說著僧兵對老人笑了笑:“看看還有沒旁人需要小僧接引過去,湊一起方便些,不過老丈放心,縱等上一個時辰,到得地方也比老丈獨自趕路更快得多。”
離山暫作封境,有損喪僧兵負責把守各條同路。
老丈占住腳步,皺起眉頭打量著面前僧兵,片刻后忽然一抖袍袖,開聲長唱:“留郡趙得一之四子趙晨、洪武洲陳福開之次子羅山谷接旨。”
聲音又尖又細,純粹無比的京宮腔調,純正無比的內侍唱頌圣旨聲音。
兩個僧兵之前未看出老漢腳下的蹊蹺,只道對方是凡人。老人被攔路,忽然喊出‘接圣旨’,何其可笑的事情,但兩個和尚大吃一驚!還不等對望一眼忽覺古怪力量自冥冥涌來,身不由己跪倒在地。
不過旋即怪力一變、又把兩位僧兵扶了起來,對面老漢搖了搖頭,歉然道:“咱家糊涂了,竟忘記出家之人接旨無需跪拜,兩位法師勿怪。”
和尚站起,卻無法稍動,空有一身法力但無以施展。
對面老漢雙手一分,憑空里展開一卷皇令,唱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內臣秦吹奉職差公,損光損慧二僧不得攔路,欽此。”
不倫不類的措辭,兩位僧兵目瞪口呆。
損煞僧兵皆為沙場百戰、身死于廝殺后不肯散去的兇戾軍魂,被彌天臺高僧帶回古剎點化,化兇魂為佛法僧兵。即為僧兵,自有法號,他們兩個法號正是損光、損慧。
怕是連蘇景都不知道他倆叫什么,這太監似的老漢卻知曉?
知道法號還不算什么,兩位僧兵戰死前、上一世的出身凡俗間的名姓,也一樣被老漢隨口喊出,尤其那個‘損慧羅山谷’,他爹本名陳福開,洪武洲人士,在家鄉與人爭執失死了人,這才背井離鄉改名換姓,逃到外省改姓氏為羅......這個秘密就連點化他的彌天臺高僧也不知道!
“兩位法師請接旨。”說著話,太監似的老人顫巍巍邁步上前,將手中圣旨往二僧手中一放。說巧不巧的,這個時候雨云中忽然響起了一聲悶雷。
雷霆響亮,老漢身軀隨之微微一震,始終充滿迷茫、困惑的雙眼中泛起一絲清明,似是被天雷驚醒了一份,身體不動頭顱回轉、看了看天,再轉回頭看了看兩個無法稍動的和尚,清明光芒散去、目光重又迷惘起來,口中喃喃‘我來這里作甚’,再不理會兩個和尚,轉回身走了,只跨一步人便消失于地平線。
老者一走,兩位僧兵身上桎梏消散,重又能活動了,低下頭看手中‘圣旨’,‘奉天敕令’為大字隱修襯絹、兩側銀龍真鑒為證,蠶絲穿金仙閃閃熒光,絹上字跡清晰俊秀,正正是老太監念過的那句話,不差半字。最后加蓋玉璽龍印,千真萬確絕做不得假的一份圣旨。
兩位僧兵愕然相顧.
離山前,偏僻處,蘇景既不知秦淮河上疤面青衣‘抓魚’,也不曉得三百里外損煞二僧‘接旨’,他正和三位門中要人聊天,掌門之位不是現在接任、地下六耳封印也沒辦法去修補,蘇景有這點好處:著急于事無補,何不放開胸懷?反正自己以后會常駐離山,真要有天封印失效,那便法術劍術上再斗個你死我活吧。
話題很快輕松起來,說一說幽冥時的經歷,嘆一嘆自己與迎抗天劫那場舉世之戰失之交臂,聊了一陣,林清畔另起話題,對蘇景道:“師弟,當知‘天機不可泄露’,破無量悟天道,大都是個人領會便好,無需講與旁人知道,哪一門哪一派都是如此。嘿,你可倒好,竟還當著天下大聲說出。”
修家行事百無禁忌,什么都不怕,唯獨對天存了一份敬畏心,是以‘天機不可泄露’也當真算得一重忌諱。
“師兄教訓的是,是我心性浮躁,悟道之后貪圖一時爽快,就給說出來了。”蘇景笑了笑。
林清畔嘆氣,點點頭:“既然你都說出來了...不妨給我們說個仔細,天無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塵霄生、沈河真人也跟著一頭,向道之人,聽說‘新鮮道’自然希望能聽個明白。若蘇景壓根沒提過他們當是不會問,偏偏蘇景說了一半,還真的迎來了無量劫,實在勾得人心里癢癢。
蘇景哪會有絲毫隱瞞,翻手取出了一朵花兒,被啃掉一邊的太陽花兒:“領悟‘天無道’,全因這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