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游蕩,蘇景扮成了一個少年…不是普通少年,而是一頭雙面、身生四臂之人。
甲添的畫皮本領著實了得,改頭換面不算什么,氣意變化等閑事情,更難得的是蘇景兩張臉都能說話談笑、四條胳膊全都運用自如,甚至還能靠多出的兩只手施展些簡單法術。
兩張臉都是笑面,天生歡喜模樣,甲添說這副畫皮乃是九龍地古時一伙土著妖蠻,因為兩張臉孔總是笑嘻嘻模樣,所以喚作‘喜上加喜蠻’。
蘇景很喜歡‘喜上加喜’這個名字,好彩頭啊。
最近幾天里,甲添總是很忙,他修得‘一掌乾坤’之法,伸手在面前虛空一按,便能自面前虛無星空中展闊出一方化境,甲添就鉆進自己的化境中去,不知在鼓搗些什么法術。
這天甲添自化境中出來,直接問蘇景:“你給我的那三座山,可還有其他什么牽扯?”
蘇景沒聽太懂,也不太當回事,賣弄著自己的新臉皮,前面一張臉笑道:“何來此問?”跟著又轉頭換過腦后那張臉:“說得再明白些。”
“三座山都有重傷在身,我把它們帶在身邊,以我本元法力滿滿溫養,但最近這些日子它們忽然躁動起來。”甲添回答道:“我仔細查過了,它們的躁動與我溫養法術無關,當是來自冥冥牽扯、天命掛念。總這么躁動對養山不好,須得讓它們盡快平靜下來。”
未飛仙前。蘇景曾在莫耶世界雕刻四座一品山,桃大將軍、陽弓九箭、解牛刀、小不聽。
在智慧天與十萬山激戰過后,蘇景將前三座山他送給了甲添。
“冥冥牽扯…”蘇景微微皺眉,一品山曾得塑形開靈、皆有靈性,四座大山同出一域,彼此間是有靈犀勾連的,另外三座大山躁動起來當和自己的不聽山有關系,可不聽山被封在黑石洞天深處時時刻刻得陽火溫養,那山安好無恙…想到這里蘇景揮手拍在自己額頭,口中則是‘哎喲’一聲低呼。
笨啊。三山躁動、天命掛念。這份天命靈犀不止是四山之間的勾連,且還都聯系在真正的小不聽身上。
不聽曾是莫耶世界最后一個幸存的凡人,更要緊的是她得到了莫耶地的靈根須,若把目光拔升到宇宙高度再去看不聽:
小小妖女就是莫耶世界的延續。
四山成形、開靈于莫耶。不聽就是莫耶;當初四山存在的意義就是喚醒不聽。它們因不聽而生。這就是天命牽連。當初四山激斗墨靈仙遭遇重創,沉睡中的不聽就此蘇醒;如今事情反轉過來,一品山躁動。當是…不聽有麻煩。
四山皆躁動,不止送給甲添的那三座,蘇景自己養著的不聽山也一樣。
只是一品山的躁動其實是靈犀變化、異常縹緲,蘇景雖是始開山者但因不諳山靈之道所以未曾察覺,甲添卻是山天老祖,放眼宇宙怕是沒有誰比他更了解‘山靈動’,故此發覺了不對頭,來問蘇景。
心情激蕩之下,蘇景一把抓住了甲添的胳膊:“能不能追查靈犀?”
甲添的面色未變,目光卻倏然冷漠,眼簾微垂望向蘇景抓著自己的手。人人都有自己的忌諱,甲添一直在當皇帝,不容別人隨便就來抓自己,莫說還不是朋友的蘇景,就是大小魔君在他面前也不能這般孟浪…其實大小魔君管他那么多破事了,想抓就抓,不過許得他們抓就許得甲添不高興。
“對不住,一時激動,造次了。”蘇景放手,又重復問道:“你能不能追查靈犀。”
“能。”甲添的目光恢復正常:“但此事又和奪寶無關。”
大家不是朋友,能不幫忙就不幫忙,甲添的意思很明白:我憑什么幫你。
“此事未必與奪寶無關,再就是不會讓你白忙。”蘇景探手錦繡囊,取出二明哥留在麒麟庫中的那盒子一品山種。
滿滿一盒子,之前被蘇景用去不少,但還剩下許多。
甲添看看盒子,又望向蘇景:“都給我?”
待蘇景點頭,甲添又問:“靈犀那邊牽掛的是什么?”
“我家娘子。”蘇景實話實說。
甲添忽然笑了起來:“你媳婦得多好啊,能值這么多靈上山種…不值,不值。”說著甲添伸手入匣,選出六枚納入囊中:“二十枚山種,我接你這樁差事,先取三成做定,待尋得靈犀那一邊你再結清余賬。但要提前說好,我只管幫你追查靈犀、帶你過去靈犀那頭,等到了地方若再有其他變故與我無關;到時候如果另有需我出手的地方,就得另算價錢了。”
沒什么可說的,蘇景立刻同意。甲添揚手在面前一按,催法開化境,空氣中平白顯出一座獅頭環朱紅巨門。
推開門甲添邁步進入自己的化境,不過這次他沒關門,蘇景猶豫了下也跟在他身后進門去了。
這次施法追查靈犀是生意,所以甲添不背主顧。化境之內祥云鋪展,桃大將軍、陽弓九箭、解牛刀三座一品山沒了分量一般,在祥云中起起伏伏,隨波逐流的模樣。
甲添盤膝坐落云頭,五心向天雙目緩閉。就在他眼簾閉合一瞬,一道瑩潤光芒自他眉心激射而去,直直打進遠方‘桃大將軍’的心窩。
隨即肉眼可辨,‘桃大將軍’連人帶馬急急縮小,三兩個呼吸間數百里大山就縮成了普通人模樣,下一刻靈山轉活、將軍面帶微笑帶馬前行來到蘇景面前。
再看甲添本尊,端坐云上一動不動,但周身再無半點生機,從皮膚到衣袍甚至頭發中都散出盈盈光潤,美玉色澤。
桃大將軍對蘇景道:“走吧。可以開始了。”
將軍口中,甲添的聲音。
大山將軍變成了甲添,甲添本尊化作了一塊人形美玉。
真魂出竅附身同屬,算不得太稀奇的本事,蘇景也行,給他只金烏…大金烏夠嗆,但讓他俯身比翼雙鴉是沒問題的。
不過附身和‘融靈’又有天壤之別,前者只是掌控軀體,后者則是完全相融身神,兩道智慧共通共連、完美相合。由此桃大將軍領受的靈犀也能為甲添真魂探知。
蘇景知道這件法術不是容易事情。可見甲添做得舉重若輕,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這么簡單?”
‘甲大將軍’笑得豪邁:“所以說不值。你道我不想直接把你那一盒好種子都收了?問題是我要了個高價,到做事時候你一看原來如此輕松,不得和我再來啰嗦?就算不啰嗦什么。下次也不會再請我出手了。”
烈小二跟在蘇景身邊。插口贊道:“甲先生這番話可是正正的生意經!”
“小魔君教的。他以前開過飯館。”將軍隨口說笑著,帶馬開門離開化境,蘇景等人緊隨其后。
吱呀呀地門軸聲響起。中年男子推開門走了進來。
門外是無盡星空,門內是一座青石鋪就的院落。院子不算小,青色方磚鋪就地面,正中央還有一方小小池塘,七個人圍坐在水塘周圍,各自掐訣持咒,顯然在合陣施法。不過他們的陣法看不出什么稀奇,既不見風雷蕩漾也難查靈元震蕩,七個人更像在擺姿勢。
七個人,其中一個神態輕浮目光閃爍,滿面油滑笑容,嘴巴開闔、正不停和周圍同伴說笑著,話題亂七八糟什么都有。別人不怎么理會他,但也沒人呵斥他,早都習慣了,若他不是那么愛廢話,也不會被封位‘拔舌王’。
‘拔舌王’身旁坐著的是個年輕女子,身形苗條長發垂垂,她的神情冷漠,但她冰冰冷冷的樣子很好看。
“十三呢,我這陣子沒見到他…這是又跑出去玩了?”剛推門走進來的中年人問道。
中年人并不強壯,但從面目到身體都硬朗分明,仿佛一塊巖石經刀削斧鑿后雕刻出來的人物,劍眉銳目、通鼻薄唇、古銅肌膚、結實身體,不若金鈴天那般粗獷豪邁、不似小相柳那般冷峻陰沉,更比不得塵霄生的白皙柔美,不過他也是極美的,巖崗一般的硬朗之美。
可他身上、臉上傷痕累累。
上身赤膊,猙獰傷口縱橫交錯,皮肉開裂、隱約可見白骨森然,銀色的血漿不停涌出。
中年人的體魄強悍,傷痕可怕卻愈合迅速、肉眼可見開綻的皮肉生出肉芽彼此交錯融合、奇快愈合。可是不等舊傷合攏中年人都會把手指一勾,立刻有重重天雷躍出虛空,雷霆犀利、斬殺于身!
他在喚雷、自己打自己。
在他雙臂上還有幾十道細細火蛇纏繞,來回游走著,火蛇所過,肌膚潰爛血肉沸騰。
雷霆不一般,九幽噬古劫;火蛇不一般,天淵不走真火。這樣的雷霆、這樣的火蛇,即便只‘掃個邊’也足以讓普通仙家身毀神滅。
“是出去玩,不過也不全是為了玩,”長發垂垂的年輕女子應道:“他的頭發斷了一根。”
她身旁那個口舌滑溜的‘拔舌王’正自己說得沒意思,聽有同伴開口立刻來了精神,問女子:“好端端的頭發怎會斷?你打他了了?十三不長記性又把你叫成三、三那個了?”
“嗯,又叫錯了,也挨打了。不過他的頭發斷了與我無關,打自己人時候我都不會用那么大力氣。頭發斷得莫名其妙,他去查探了。”
‘拔舌王’眉飛色舞:“好家伙,‘就算掉一根頭發,也是一場血染天河的大禍’。肯定是有事了,老十快來,輪到你入陣了!我去看看十三到底怎么了。”
喚雷打自己、用火燒自己的中年人點點頭,邁步走到‘拔舌王’身邊,下一刻兩人之間陰風轉轉,‘拔舌王’已然站到了陣外,之前他落座的位子由‘老十’接替。
‘拔舌王’撤出陣外口中依舊嘮叨著:“老十,不是我說你。平時你自苦自傷也就罷了,現在入陣做正經事,還這么煎炒烹炸的…你看,大伙都安安靜靜地坐著,就你這么大動靜,不合適啊。”
“贖罪不可停。”老十對拔舌王搖了搖頭。
拔舌王也沒打算真讓他停下,他就是沒話找話,他的嘴巴不能停,否則對不起老爺子封下的‘拔舌’之名。一邊笑著一邊轉頭向外走去,長發女子忽然喊住了他:“老七。”
“三哥。啥事?”閻羅駕前諸位王尊。拔舌列位第七。
“十三的見面禮你給了沒?”三哥問。
所謂見面禮,新人列為封王,做兄長的總要有一份表示,二冥王封位時候。大冥王給了禮物。‘三哥’阿伊封位時候。大、二兩王都給禮物,以此類推,算下來的話最最吃虧的一定是大王尊。最占便宜的就是小幺王了。
“這個…”拔舌王的目光和語氣同時飄忽起來。
不等拔舌回答,陣中一個鶴發雞皮的肥胖老鬼就開口笑道:“別說十三,就是我這個老十二還眼巴巴地盼著呢。”
十一王覓明覓明不在,十二王話音未落十王滔天接口:“還有我,一樣盼著。”
法陣只需七位冥王,加上剛脫陣的拔舌,院落中一共八個人,十三離開、十一下落不明,此外大冥王、四冥王和九冥王也都不再院中,排位僅在拔舌之后的八冥王是個文弱書生,封號‘鳴冤’,此刻他也開口笑道:“你們可是在喊冤?來來來比一比,哪個比我更冤,我可還沒收到七哥的禮物啊!”
連老八都還見到‘見面禮’,老九老十老十一十二十三就都在后面排著吧。
拔舌王面露難色,輕輕一嘆:“諸位兄弟皆知,本王最是清廉奉公,千萬年來兩袖清風…”
二冥王黑面肅容,沉沉開口:“等下次見到神君,我當請奏一事:把老七的名字改一改,拔舌不貼切了,叫拔毛王更好些。”
“嘶…”拔舌王倒抽了一口涼氣,面色陡然肅穆:“忽接冥冥天感,外間有大事發生,我這就去查探,諸位兄弟安心催陣行法,我去也!”話音落時冥王化煙,真的煙、一溜煙地推門跑掉了。
‘大事發生遁’,拔舌王的老伎倆了。陣中諸王齊笑,冷冰冰的三王也不例外,皆為王尊哪個不是‘富甲天下’,誰會真貪圖七哥的寶物,不過大家都喜歡拿這事來開玩笑。
出得門來,七王尊自袖中摸出一把紙錢凌空一拋,笑道:“大財主出門,燦燦大道何在、美貌侍妾何在,九星寶輦何在,負輦力士何在,護位神將何在,唱道紫鶴何在,伴駕瓊雪何在,妙樂天音何在…出來出來都給我出來!”
隨拔舌王法諭,大把飄飄紙錢盡數燃燒開來,頃刻化作黃金路,寶石輦,侍妾護衛瑞雪仙樂樣樣不缺,七王尊王袍隱去換做富貴員外衫登上駕輦,再轉眼浩大排場鋪展三千里,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向前方行去。
西北仙天,蘇景一行趕路時快時慢,只因‘靈犀’微弱,即便甲添融靈于桃大將軍,也總要停下來仔細分辨靈犀來處。
行途之中,蘇景大概把‘靈寶出世是為重逢不聽的機緣所在’給甲添講過,以前不說也不是刻意隱瞞,主要是蘇景先前覺得和甲添說不著這些。
得知前進后果,帶路的‘甲大將軍’問道:“如此說來,你對將出世的寶物不甚在意,來西北主要還是為了尋回妻子?”
不聽和寶貝之間,蘇景一定是選前者的,這一重全沒的說。他來西北本就是為了找媳婦的,之前可不曾想過會搞出不安州那一場大戰。
“原來是個情義兒郎啊。”甲大將軍笑了起來:“媳婦哪如寶貝,憨貨憨貨,不知所謂。罷了,聰明人都短命,做個憨貨也不錯。”
靈犀斷斷續續,行程也就斷斷續續,這是急不來的事情,蘇景也只能耐下心來…在西北仙天中飛馳大半年后,甲大將軍的面色漸漸清透起來,他領受的靈犀越來越清晰,途中停頓也越來越少。又是二十天的追逐,甲大將軍似是確定了什么,對蘇景道:“事情有些古怪,對方在動,而且速度不慢。”
靈犀勾連,不妨看做是‘聲音呼喚’,越追得近了,甲添就越是發現‘呼喚聲音’的方向總在小范圍里變換,聲音的‘來源’也在飛馳移動,不過速度不如蘇景一行快。
蘇景目中兇光一閃:“不聽在奔逃?”
“未必。”甲添搖搖頭,暫時不再多說什么,盡量加快速度一路追蹤下去…再過七天,甲添伸手指向前方:“靈犀自前方傳出。”
空空蕩蕩的一片地方,附近不見靈州也不見凡間世界。只在目光盡頭、極盡遠處,一道深深、長長的白痕。
升仙時間不短,且多數時候都在四處游蕩,蘇景見過這種‘白痕’,不過以往所見的‘痕’白得不是那么明顯。
而三息過后,視線盡頭那道白痕突然掉轉方向,迎向了蘇景一行;再一息,白痕不見了,蘇景眼中只見暴烈強光,耳中只聞轟轟雷鳴!
遠處望,白痕而已;離得近些便能看清楚:浩瀚風暴,浩瀚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