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身轉戰千里路第五節協作(下)
任堂的話讓鄧名感到有些驚訝,他對明末人物并沒有什么研究,所有的印象都來自于書本和網絡,在他的記憶力,似乎前世給黃宗羲的評價很高,是反封建反的思想家,雖然這看起來這和黃宗羲稱頌滿清帝王為圣人有些矛盾,不過鄧名并沒有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
現在鄧名不愿意接納黃宗羲的弟子進入他的軍隊,只是出于不愿意在軍隊草創的時候出現思想混亂——就像任堂剛才說的一樣,要是鄧名再用“祖宗之法不可變”和“事急從權”做擋箭牌的時候,要是跳出來幾個士人給任堂幫腔就討厭了——對此鄧名沒有絲毫的心理負擔,即使是前世的憲政國家,軍隊也依舊是堡壘;此外,鄧名還有一些實用上的考慮,暫時這些江南士人無法給明軍提供什么實質上的幫助,鄧名當然更愿意把利益給他的同志、或是用來和地方實力派交易,而不是白送給士人。
不過看起來任堂對江南士人的怨恨不僅限于此,鄧名覺得有必要更深入地了解一下這員大將的理由,就試探著問起他為何對黃宗羲等江南士人如此反感。
“我們有今rì之禍,全是江南士人造成的。”任堂對江南士人的感情很矛盾,一方面有屬于同一階級的親近感,一方面又有堅持抵抗者對失敗主義者的蔑視:“當年就為了一個擁立的問題,江南士林和弘光天子鬧得勢不兩立,虜丑南侵之前,江南士林拼命詆毀先帝,唯恐將士、官民不對先帝灰心失望,馬首輔保護天子,他們對馬首輔也恨之入骨,竭盡造謠詆毀之能事,大敵當前,江南士林卻竭盡全力地讓天下百姓都深信朝廷君昏臣jiān、亡無rì矣,這到底是在幫誰的忙呢?其中黃宗羲起的作用更是無與倫比…”
說到這里任堂突然收住了口,因為他想起馬士英在魯王系這邊也不受待見,再多說就會連張煌言一派也都牽扯進去了。
“馬首輔。”鄧名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任堂說的是馬士英,而且用得時敬稱:“馬首輔不是jiān臣嗎?”
“馬首輔!”聽出鄧名語氣中的疑惑時,任堂頓時又激動起來了,以前他也曾認為馬士英夠嗆,不過任堂既然有以死報國的志氣,那么無論是馬士英、還是張家玉這樣士人就都是他的榜樣:“南京城破時,禮部主事黃公不降,多鐸就用江南士林的說法勸降他,稱先帝昏聵為何他要盡忠,黃公口稱‘天子圣明’,多鐸又問馬首輔如何,黃公稱‘忠臣’,多鐸反問士人皆稱馬首輔為jiān臣,為何黃公獨樹一幟?黃公答曰,馬首輔保護天子,死戰不降,忠臣何疑?而那些口稱馬首輔為jiān臣的,反倒統統投降虜丑了,不是jiān臣又是什么?”
說到這里任堂有些疑惑,他聽說鄧名是福王遺孤,既然如此又怎么會質疑馬士英?
“說的不錯。”鄧名點點頭。
講述到這里時,任堂再一次停下,因為再往后又會涉及到魯王系、唐王系對馬士英這個福王支持者的迫害,仔細計較起來,鄭成功和張煌言臉上都會有些難看。
東林復社對馬士英最為痛恨,因為他們最擔憂的就是福王坐穩帝位,和他們計較當年誹謗、侮辱鄭貴妃一事。相比東林造謠謀叛,勾引左良玉配合清軍進攻南京,馬士英反倒在大敵當前的時候表現的極為克制,三次制止了弘光對東林的挑釁做出反擊,力主要和衷共濟,不過他最后得到的報答是大規模的武力叛亂。馬士英被清軍俘虜后大罵不降,被處以剝皮充草的酷刑,而東林得知后人人拍手稱快,滅絕人xìng地笑稱馬士英這般下場和他“瑤草“這個號正相配。而且有一點任堂并沒有對鄧名說,當年復社領袖張溥死后,人走茶涼,復社的好友、門生都忙著爭奪他留下的政治遺產,正是這個被東林鄙夷的馬士英,因為一些淺薄的交情和士人的感情,獨自為張溥的后事奔走了一個月,讓這位東林領袖能夠尸骨還鄉、入土為安。
如果鄧名想大用江南士人,任堂多半會把這些黑材料拿出來,讓長江提督有所了解,不要完全信任他們,但現在鄧名已經表現出了對士林明顯的輕視,那任堂也就不雪上加雪,免得導致鄧名更不把士人放在眼里,讓他再也沒法獲得同盟軍。而東林在鄧名前世的后續行動,任堂當然不得而知,黃宗羲的弟子萬斯同主編明史的時候,仍常常寫信給黃宗羲討論內容,直到那時他們師徒仍唯恐馬士英能獲得忠義之名,《明史》羞羞答答地提了一筆馬士英殉國的事后,馬上又長篇大論地稱,有野史稱馬士英是投降滿清了的,只是事后又私通隆武才被清廷處死。在正史里大談野史如何如何,這也算是獨一份了,而且這段野史的描述比對馬士英死亡的正式記錄還詳細,還要繪聲繪sè。
黨爭這種問題鄧名同樣是無可奈何,而且在他看來這也不是東林一家的毛病,西營要不是因為同樣的問題也不會被清廷打得一敗涂地。這次鄧名勸說張煌言優先考慮幫助鄭成功,就是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把不同派系的明軍再次團結起來。
“聽說魯王去了澎湖,張尚書對此頗有些擔憂,我們回四川前,我回修書一封給延平,請他把魯王送還舟山。”鄧名覺得即使是為了共同的事業,讓張煌言單方面付出也是不太合適的,所以就想設法讓鄭成功退一步,幫張煌言去掉一個心結。不過直到此刻,鄧名對黃宗羲仍抱有一些指望,畢竟前世那個反封建反的大思想家這個名頭還是很響亮的,現在鄧名正處心積慮地想建立國民社會,要是有個理論大師幫忙,那這宣傳工作就不用他親歷親為了:“可惜這次來的只是一個黃先生的弟子,要是黃先生親身體前來,我倒是很想恭請他去四川開書院。”
四川的書院雖然和傳統的大不相同,會是一所大學而不是為官府生產后背官員的培訓所,但鄧名估計黃宗羲肯定搞不懂里面的文章,說不定會欣然上任,等到了四川那反悔也未必來得及了。
但黃宗羲不知道,任堂同樣不知道,現在這個書院的模式僅存于鄧名的腦子里,他見鄧名居然想讓黃宗羲幫他培養后備官員,頓時又是大急:“提督為何對黃宗羲念念不忘?讓他留在江南和提督做做生意不好嗎?書院祭酒一職,就是交給錢謙益都比給黃宗羲強啊。”
見任堂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鄧名大奇道:“為何不妥?”
“提督想讓他教學生什么?教私通韃虜么?”任堂為了打消鄧名的這個念頭,也顧不得士林形象:“黃宗羲最近五、六年一直在江南講學,提督知道他都在講什么么?直到為何清廷置之不理么?他當初可是參加過義軍,被清廷通緝過的啊。”
“黃先生都講了什么?”鄧名確實一無所知。
“他講大明天子乃是天下之大害!”任堂義憤填膺地說道。
在鄧名的前世,黃宗羲的講學頗受推崇,他從順治十年左右開始努力講學,稱君為天下的大害,怒斥大明皇帝聚斂無數,搜刮民脂民膏;還譏笑大明天子從洪武開始,就想把國家當做私人財產,鎖進箱子里,永世占為己有。
“當年黃宗羲大罵先帝好sè無度,抓蛤蟆煉chūn藥,到底對誰有利?現在黃宗羲大罵國朝天子,豈不是為虜丑張目?”任堂質問道:“提督請他做監生貢院的祭酒,到底想讓他教什么?”
“他說的其實沒錯。”鄧名聽任堂敘述過前因后果,知道正是這些言論給黃宗羲帶來了反封建反大思想家的頭銜,至少鄧名覺得黃宗羲對明朝歷任天子的指責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剃了頭呆在清廷治下這么說未免有踢死狗的嫌疑。見任堂鼓起嘴還要爭論,鄧名搶先補充了一句:“只是不合時宜。”
“只是不合時宜嗎?”任堂厲聲問道,雖然鄧名是它的長官,但任堂已經忍不住要力斥其非了。
“就是不合時宜。”鄧名再次重申道,黃宗羲的行為就好比在抗rì戰爭期間,呆在rì占區歷數國民黨的罪惡,號召學生們看清中華民國的反動本質——在解放戰爭期間同樣責備過國民黨頑固堅持dúcái、、一黨這些罪行,并號召全國人民起來推翻國民黨統治,但肯定不會在抗rì戰爭的關鍵時刻去rì占區發出類似號召,因為這些指責雖然沒錯,但肯定是不合時宜的。
至此鄧名已經打消了請黃宗羲去負責四川書院的念頭,黃宗羲若是在四川繼續這種宣傳,那對清廷的幫助說不定比對推廣憲政思想還大。
“還是等我光復了中國大半領土之后,再請黃宗羲來講學吧。”鄧名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那個時候再讓黃宗羲痛罵封建應該就沒有大壞處了,現在顯然還是太早;而且黃大思想家一邊反大明封建的同時,還歌頌清帝是圣人,如果黃大思想家不是出于阿諛逢迎而是真心這樣認為的話,鄧名知道后果會更不堪設想,那就好比在抗戰期間,有知名學者在后方大肆鼓吹rì本天皇和大x東亞共榮圈一樣。
“我這就寫給延平郡王的信,等周陪公回來,幫張尚書在崇明站穩腳跟后,我們就回四川。”鄧名岔開話題,不再與任堂爭論大明天子是不是圣明的問題,幫助閩浙明軍同心協力后,鄧名知道西南還有一大堆麻煩要處理:“等返回四川后,我要再去一趟昆明。”
“提督要親自去昆明嗎?”聽到鄧名的這個打算后,周開荒立刻就叫起來。
“提督不會親自去得,肯定是派一個使者。”任堂不滿地瞪了周開荒一眼,事關鄧名的安全,他馬上也忘記了剛才的爭執。
“不,我就是要親自去一趟昆明,到時候你們接著練兵,不要松懈了,讓趙千戶陪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