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窗含西嶺千秋雪第十八節對手 聽完大掌柜的敘述后,陸塵音第一反應是勃然大怒:“葉老板乃是提督手下的鹽商,豈會如此不堪?見了白水煮雞都能不要命的上?”
但話出口沒有多久,陸塵音就想起自己也曾誤以為葉天明是個軍漢,越是回憶葉天明的舉止,陸塵音就絕對剛才自己的判斷沒有把握。
跟著大掌柜一起來陸府來還有其它幾個縉紳的手下掌柜,他們也想陸塵音證明大掌柜所言非虛,這樣陸塵音心中忍不住嘀咕起來:“難道真就能這么不堪嗎?”
但不管陸塵音信不信,也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只要葉天明喪命武昌城中,陸縉紳知道自己這趟差事就算是辦砸了。無奈之下,老縉紳只好打發管家去跟著掌柜們看望葉天明,提心吊膽的陸縉紳睡意全無,坐在家中眼巴巴地等著消息。
“撐死的?”陸縉紳不得不預備最壞的情況發生,他苦思著該如何向鄧名解釋:“不要說鄧提督不會信,就是總督大人和知府大人也不會信吧?恐怕他們第一個念頭就是把我綁了送給鄧名賠罪吧?雖然最終不會如此,不過肯定會要我把管家、掌柜什么的交幾個出去。”
一個時辰后,管家帶著大掌柜回來,報告老縉紳葉天明暫時還沒駕鶴西去,重賞之下不僅有勇夫、同樣也有勇郎中,剛才郎中們為了贏得掌柜們許下的大筆診金,采取了一些兇險的手段,總算讓葉天明把肚子里的雞肉吐出來了一些。
“幾個會診的郎中說,以往逢年過節的時候,總會有乞丐出現這種事,多虧幾位掌柜反應及時,要是拖上一、兩個時辰那就神仙難救了。”陸府管家一五一十地報告道:“也多虧了葉老板身強力壯,郎中們也都贊葉老板是條鐵打的漢子,剛才那通整治,擱一般人也挨不住,要真是乞丐遇上這種事,也一樣沒得救。”
“葉老板性命無礙了嗎?”聽到這里,陸縉紳始終高懸著的那顆心總算是放下了一些。
“還不好說,畢竟是傷了脾胃,郎中們都說這兩天若是能挺過去就沒事了,不過這兩天最好要吃得清淡些。”
“嗯,這個不消郎中們說,這兩天葉老板除了白水什么也別想看見。”陸縉紳立刻說道,他臉上的表情說明他顯然不是單純因為醫囑才做出的這個決定。
揮手讓管家退下后,陸縉紳又將大掌柜一通斥罵:“不知道虁東兵都很窮么?一年也未必能吃上兩回肉,竟然還敢讓他看見雞!”
隨后兩天陸縉紳派人精心照料葉天明,仗著年輕、身體好,葉天明總算是揀回了一條命。
在武昌城外的鄧名很晚才知道葉天明遇到的危險,兩天后鄧名因為葉天明遲遲不歸才派人去詢問,這時葉天明已經度過了危險期,清方使者才吞吞吐吐地把前兩天發生的事轉告了鄧名。
鄧名的反應遠比清軍預想的要平靜的多,一開始鄧名雖然有些激動,但得知葉天明已經挺過來后,他就迅速地冷靜了下來:“沒事就好,那就讓葉老板在武昌多休養幾天吧。”
雖然食鹽交易還沒有正式開始,但在周培公和鄧名已經展開了正式談判。
“我方保證不進攻武昌、漢陽的貴軍地面據點,不偷襲、騷擾湖南,若虎帥或是賀將軍采取上述行動時,我方也將保持中立。”鄧名正式向周培公確認履行以上條款:“但我軍保持對貴軍水師、造船廠、水師訓練營的行動自由。如果貴軍向虎帥等虁東軍發起進攻的話,只要不超過夷陵、鐘祥這條線,我軍就依舊保持中立;如果貴軍超過這條警戒線、而且我方決定打破中立介入沖突的話,會在正式參戰前通知武昌,保證不突然襲擊。”
“我方保證不擴編水師,不興建沿江炮臺,如有類似舉動,聽任提督采取任何必要的行動。”周培公敘述的條款已經得到了張長庚的首肯,短期內他不可能訓練出一支足以對抗明長江水師的湖廣水師,所以他干脆就認輸放棄,以換取鄧名不繼續動武的保證——現在武昌已經沒有鷹派了,大家眾口一詞,都說鄧名仁義無雙、一諾千金:“只要提督不上岸深入扎營,那我方不干擾提督通過武昌附近水面或是其他我方控制的長江水域,為了滿足糧食和菜蔬的需要,提督可以派遣不超過一百人的遠離江岸進行采購。
除了軍事上的諒解外,還有湖廣前鷹派集團最關心的稅收補償,上次鄧名在張長庚的仆人面前很小心避免提起周培公的身家財產數量。周培公承認他因此欠鄧名一份人情,也從中感到鄧名對自己的那份善意。
今天在處理完張長庚最關心的軍事諒解原則后,周培公和鄧名也就補償問題達成了一致,在運到湖廣的貨物中——目前只有鹽,以后若有也有其他貨物也或包括其中——欠條有最高的購買優先級,只要有人手中有欠條而鄧名手中有貨,那鄧名就不能拒絕欠條而堅持收取金銀或是其他種類的抵償。
這個補償原則是周培公和湖廣鷹派集團事先想達成的最高目標,包括他們的領袖周知府在內,鷹派集團認為鄧名不太可能接受這個條件。不過周培公也不指望能夠達成最高目標,所謂漫天要價、落地還錢,他可以接受欠條和金銀混雜使用,而底線則是擁有欠條本身不具有交還價值,但擁有人擁有和欠條數量等額的購買優先權。
不過預料中的艱苦討價還價拉鋸戰并沒有出現,周培公剛拿出這個條件,鄧名就痛快地答應下來了,還稱他也有此意。
“其中必定有詐!”鄧名二話不說地答應下來后,周培公不但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感,反倒有一種如墮冰窖的感覺。
在周培公苦苦尋找己方戰略上的漏洞時,鄧名反倒顯得喜悅,高興地說道:“看來我以后要多往武昌運一些貨物來了,要是連你們的欠條都兌換不光的話,那就太說不過去了。”
周培公敏銳地抓住了這句話里的深意:“原來鄧提督確實打算兌現全部的補償諾言,而他這話則在暗示我,這是給武昌縉紳的好處,要想讓他肯把補償永遠兌現下去,那就得讓他拿到好處。”
想通了這點后,周培公心里一松,不再疑神疑鬼。
“提督這辦法就是模仿以前的成法吧?”大事已經談妥,周培公輕松地向后一靠,舒服地依在椅子背上和鄧名閑聊起來。
明初,邊軍所需的糧食全靠軍屯,短短幾十年后,邊疆軍屯就開始荒廢,隨后大明的邊防軍普遍出現了嚴重的糧食不足問題。對此大明朝廷也束手無策,因為依靠中央政府向邊疆輸送軍糧成本極高,途中的損耗更是無可容忍,根據明內閣的估計,就是把當時全國的稅收都算上,也未必能填上中途損耗這個無底洞。
幸好世上不僅有官辦一條路,雖然由官府負責運輸難以控制損耗,但商人可以,他們可以用官府難以企及的高效率向邊疆運輸糧食。而官府需要付出的只是一些鹽引,只要商人運輸一份糧食到邊疆,就可以靠邊軍收糧的憑據去換一份鹽引——反正不管誰拿著鹽引來買鹽,官府的鹽價都是一樣,鹽稅沒有減少,而邊軍多獲得了足夠的糧食。
“提督可知這是為何?”周培公以一開始并不熟悉軍隊,在鐘祥一戰中也鬧出了不少笑話,但當他意識到以后肯定會長期參與軍務后,就開始大量閱讀有關的資料和書籍。
“官官相護,若是官府運糧,各個衙門雁過拔毛,官員不會和自己的腰包和同僚過不去,這耗損要是能降下來才是怪事;而商人逐利,他們自己貪污自己的糧食有什么意義?而且會精心選擇路線,改善運輸工具以降低損耗。”鄧名不假思索地答道。
“提督所言極是。”周培公哈哈笑道,他看到這里時,潛心思索良久,得出的結論和鄧名完全相同:“提督可知道商人后來是如何把耗損降低到最低的么?”
“更多的車,制大舟?”鄧名猜了幾種,但周培公始終微笑搖頭。
“周知府不要賣關子了。”鄧名始終找不到正確答案,就放棄認輸。
“商人在邊關附近種田,雇人種植這些土地,產出糧食后就交給軍隊,換取鹽引。”周培公見鄧名居然不知,微微有些驚訝:“如此不用從內地千里運糧,商人的損耗自然也降到最低。”
鄧名撫掌笑道:“果然是極妙。”
“提督果然不知,我還以為提督是想效仿這個辦法呢。”周培公笑道,他以為鄧名就是想讓這些武昌縉紳如同當年邊關的商屯一樣為湖廣明軍提供軍糧,然后鄧名再用鹽補償他們。
“我可想不出這么好的辦法來。”鄧名連連搖頭,略一沉吟后,鄧名又問道:“這些商屯從何而來?若是有這些田土,軍糧不足的邊軍為何不組織軍屯?”
周培公眼中閃爍著得意的光彩:“提督不妨再猜一猜。”
“唔,”鄧名凝神想了想,問道:“邊關良田本盡數軍屯,日后雖然荒蕪,但土地依舊在,莫非這些土地就是原來的軍屯,商人從邊軍手中租來耕種,不但沒有和軍屯那樣蝕本,反倒在繳納租子后仍能夠提供大量軍糧用來交換鹽引?”
“提督神算!”周培公驚訝地發出又一聲贊嘆,這次他的贊嘆之意可比上一次要濃得多,他雖然讓鄧名去猜,但絕沒有想到鄧名居然一猜就中。
“周知府謬贊。”鄧名謙虛一聲,心中卻是苦笑:“從遠古時代開始,無論東西中外,都有大批的人認為軍屯這種模式生產具有最高的效率,而且認為別人做不成是別人太笨,若是換了英明神武的我來主持自然大不相同。但對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來說,有‘自然災害’之痛,加上‘改開’的反例,這里面的道理還用去猜嗎?”
“商屯延續數十年,邊關倉稟充足,兵強馬壯。隆慶朝,明內閣已經不記得當年邊關無糧之痛,覺得既然商屯足以自給,那又何必白費鹽引呢?遂改成法,從此鹽引不再用軍糧來換,而是向明廷繳納白銀來換取。”在于鄧名說話時,周培公言語很克制,沒有明確稱呼明朝為前朝,但始終以清臣自居,他發現鄧名對此沒有絲毫的不快——真君子自有雅量——周培公對鄧名的評價又多了一項。
“商屯必定荒廢了。”鄧名輕輕嘆了口氣,既然軍糧換不到鹽引了,那商人肯定不會再呆在邊關義務勞動,經營那些土地了。
“正是,數年之內,商人就都搬遷回內地,而還給邊軍的這些土地,不到十年就再次入不敷出,再次被邊軍紛紛荒廢或是租、售給別人。萬歷初年,九邊倉儲的軍糧就紛紛告罄,萬歷君臣竭力供給,可惜陸輸有耗損、海運有漂沒;萬歷中葉,邊軍為生計所迫,沿街乞討者有之,售妻賣女者有之;至崇禎朝,九邊災害連綿,軍屯所獲更是稀薄,崇禎君臣每歲征兩千萬以輸邊關,仍不敷所用。”
鄧名聽出周培公話中有勸說之意,湖廣明軍若不廣泛征地開辟軍屯,武昌的縉紳當然能收益,保住產業不失。不過周培公用來勸說的說辭并非他杜撰,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也不怕鄧名去查是否確有其事。
“軍屯與國無益、與民有害,只是對軍官有好處罷了,這并符合我雙贏的思想。”鄧名對周培公說道:“雖然很多地方我確實是鞭長莫及,不過我會盡力勸說虁東眾將放棄這個念頭的。”
周培公用手指輕輕敲了一下桌面,由衷地感慨起來:“武人必須要受到節制,若是這場戰爭的雙方都是由提督和我這樣的人來控制的話,無論最終勝負如何,破壞都會小很多,對百姓的禍害也會輕很多。”
鄧名也稱贊了周培公一句:“周知府才學過人,見微知著,前程不可限量。”
“呵呵,提督諷刺我了,若是在別人面前這句稱贊我或許還敢受一下,但在提督面前哪里還敢猖狂?至于現在這個知府,那也是皇上的恩典…”雖然在場的除了周培公自己只有鄧名一人而已,周培公在說話的時候仍向北面拱了拱手,就是態度比較隨便;接著周培公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向東面武昌方向拜了兩拜:“總督大人的栽培…”最后周培公又鄭重地向鄧名躬身一禮,規格只比給張長庚的稍遜一級而已:“還有提督的看顧。”
這些周培公心中甚明,他覺得即使與鄧名是敵非友,那也是要恩怨分明的。
又過了幾天,葉天明養好身體后返回鄧名營中,見到他后鄧名并沒有什么責備的話。
滿臉慚愧的葉天明覺得他給鄧名丟臉了,給他急診的那幾個郎中治療時還把葉天明倒掛起來,拿竹簽刺激喉嚨以強制嘔吐…種種手段施展出來,算是讓那些旁觀的掌柜們又開了一次眼。
但鄧名并不這么看,他認為就算丟臉那也是葉天明自己的臉面,可葉天明不久前還是個吃苦受累的輔兵,這又有什么說不過去的呢?
“雞是人家的,肚子是自己的。”鄧名簡簡單單地說這么一句,從此再不提此事:“最后鹽價定了多少?”
“一斤兩分銀。”葉天明從鬼門關轉回來后,就拖著病體與武昌的那些掌柜商談買賣,最后還是按照鄧名的建議定下了鹽價。
“這是你們的事,反正都府的鹽行是你們的產業不是我的。三百萬斤鹽中的二百萬斤能夠拿來換銀子,一斤兩分銀就是四萬兩銀子,你們可以把銀子賣給我,或是用來在武昌購買東西,這都隨你們鹽行心愿。不過我們有言在先,等到了年底,鹽行這種暴利行業我是要抽一半的稅的。”這次鹽行的發展戰略、銷路、運輸、定價,鄧名都統統管了,他不打算再為葉天明的下一步行動操心了,他覺得自己不能一直扶著這些商行,適當時也要讓他們嘗試自己去走路。
“武昌這里不想只做一次買賣,他們希望能長期購買我們的川鹽。”不過不用鄧名發問,葉天明就主動匯報了武昌的鹽價,告訴鄧名現在淮鹽質量雖然不如川鹽,但批發給地頭蛇的價格依舊高出川鹽一倍。
“那你為何不提價?”鄧名好奇地問道。
“我曾想過,但才一露口風,武昌的幾位老板就面露難色,以我之見,他們買賣淮鹽雖然掙得少,當是放心,和我們買賣除了給提督面子,也是覺得利很大,若是川鹽和淮鹽一樣的價,他們寧可去掙淮鹽的安心錢。”
“分析的很好。”鄧名點點頭:“你定價兩分,所以還有后面的生意。”
“以前河運暢通的時候,每日運到武昌的淮鹽大約有五萬斤之數,現在數量大減,所以價格上漲。但等到南京那邊的新船造出來,淮鹽供應就會恢復,到時候若是我們還賣兩分銀武昌的掌柜未必愿意,若是減價鹽行掙得就會少很多…”
葉天明語速并不快,但中途沒有任何停頓和停歇,鄧名感覺他應該是想了這些事很久。
“而且淮鹽每天能賣出去五萬斤,每天五萬斤啊!”說到這個數字后,葉天明情緒也有些激動起來:“等淮鹽回來了,我們川鹽還能從中分到多少呢?”
“那你打算怎么辦呢?”鄧名靜靜地看著葉天明,就在幾天前,這個家伙還能吃雞撐個半死,過去二十年中見到的所有銀子加起來恐怕也沒有十兩。但鄧名聽他說起五萬斤食鹽這個數字的時候,雙眼中卻明顯地露出怒火和對競爭對手恨意,好像一日不驅逐對手、不獨占這每日至少一千兩的生意,他晚上就再也沒法睡踏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