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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信用

  從成都出發以后,明軍沿江順流而下,很快就接近江津。渡過綦江之后,就距離重慶不遠了,鄧名下令派出探馬登陸,水師也在江津稍作集結,準備警戒前進。探馬派出沒有多久,就接到報告說山林間好像有人活動跡象。

  “大概是清軍的哨探。”鄧名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他本來以為清軍就算有偵察部隊,也會呆在更安全的北岸,沒想到居然清軍的勢力已經擴展到了南岸,而且還擴展得如此之遠。

  明軍原計劃突然出現在重慶附近,觀察一下清軍的城防情況,如果有機可乘或是清軍已經將重慶放棄,就在北岸登陸。重慶清軍一定也有哨探,但明軍越晚被發現,他們的反應也就會變得更遲鈍。

  “水師暫停前進。”鄧名聞報后立刻做出了決定,明軍擁有的騎兵并不多,但他估計清軍的哨探數量也有限,他就親自帶著一百名騎兵登陸,由前期派出的探馬引路向可疑地點撲去。

  “盡可能消滅清軍的探馬,至少要把他們轟走,不要讓他們看到我們軍隊的規模。”鄧名在路上對衛隊們交代道,如果被清軍探馬逃走的話,那只能寄希望于他們出現誤判,認為這不是明軍的大部隊的前哨而是一隊使者——這種希望并不大。

  跟著向導抵達目的地后,鄧名看到有煙火從林間升起。

  “這不是烽火啊。”跟著鄧名的衛士都有些疑惑不解,若對方是哨探,那沒有理由在大白天生火暴露自己的位置。

  “會不會是陷阱?”不少人都生出了這樣的疑問。

  鄧名對此也沒有把握,他再次派出一些尖兵,偷偷地潛行過去偵察。

  而片刻后,偵察兵的回報讓明軍感到更驚訝了,他們報告說山谷里的清軍好像在吃飯,外圍零零星星地布置了一些哨兵,但警戒也稱不上多么嚴密。反復偵察了兩次后,鄧名下令全軍出動,但明軍的騎兵突然出現在清軍哨兵面前時,這些清兵顯然都大吃一驚。不過還不等他們做出反應,明軍就已經沖到了他們近前。

  王明德等人圍攏在篝火周圍,正興高采烈地吃著烤肉,突然聽到遠處傳來警報聲時,篝火周圍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敵襲?”火堆周圍的清軍人人錯愕,今天一起出來的清軍有官兵一百多人,如果有明軍使者路過的話,他們肯定也會遠遠避開,更何況王明德還在周圍部署了十幾名哨兵。

  外圍的哨兵顯然絲毫沒有拖延住進攻者,在王明德等人匆匆站起身,向各自的武器和坐騎撲過去的時候,大隊的明軍騎兵已經沖了過來,擋住這些清兵與他們的馬匹之間。

  看著周圍涌過來的大批明軍騎兵,王明德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清軍聚集在一起,圍成了一個圓陣,抽出貼身的武器、或是從路邊拾起棍棒,準備做最后的抵抗。這些清兵對面的敵軍,人人都穿戴著盔甲,手中拿著明晃晃的刀劍,

  “原來是王總兵。”

  突然從對面的騎兵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接著王明德就看到了一張年輕的面孔,盯著這個人看了好半天,王明德才爆發出一聲驚訝至極地叫聲:“鄧提督?”

  “好久不見。”騎在馬背上的鄧名微笑著點點頭,目光在這群人身上掃過,很快他又找到兩個熟人:“高巡撫,胡游擊,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看著對面大部分赤手空拳的敵人,鄧名大聲說道:“高巡撫、王總兵,讓你們的手下把匕首和棍子都放下吧,不值得為了一頭牛去死,對吧?”

  清兵并沒有立刻響應鄧名的號召,雖然身處絕境,但王明德、高明瞻他們還是小聲議論了一會兒,最后由高明瞻出面,走出清軍的圓陣,向鄧名拱手抱拳:“鄧提督保證一個人都不殺嗎?”

  “難道趙良棟、張勇或是王進寶在你們其中嗎?”鄧名問道:“或是李總督也在?如果他們在的話,我就不敢保證了。”

  “沒有,沒有。”高明瞻連忙大聲說道:“都是普通官兵,官最大的就是下官,然后是王將軍和胡將軍,這些人也都是我們三個的手下。”

  “那我殺你們干什么?”鄧名哈哈一笑:“快放下武器。”

  “鄧提督一向言而有信,下官佩服之至。”高明瞻說完又退回隊伍中,和王明德說了兩句話,接著清軍就開始拋下武器,然后坐在地面,根據鄧名的要求用雙手抱著腦袋。

  敵軍解除武裝后,部分明軍騎兵下馬,命令清軍一隊隊地走出來,用繩索把他們捆起來。在部下工作的時候,鄧名也跳下馬,走到中間的那堆篝火旁邊,招手讓王明德、高明瞻還有胡文科三個人過來。

  “高巡撫、王總兵和胡游擊都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們就不必捆起來了,免得他們在部下前丟了面子。”鄧名對身后的幾個衛士說道,他們都齊聲答應。

  高明瞻等三人聞言也連忙道謝,鄧名注意到他們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尤其是胡文科,反應更是遲緩,好像在琢磨著什么心事。

  “今天高巡撫怎么這么好興致?出來野餐嗎?”鄧名沒有立刻追問,而是指著他們篝火上的動物問道:“你們怎么不好好提防?就不怕被我軍襲擊嗎?今天若不是遇上我,你們三個恐怕要糟糕了吧?”

  王明德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倒是高明瞻最為鎮定,他陪著笑答道:“不瞞鄧提督,我們根本沒想到會遇上這么多貴軍。我們也知道,提督手下沒有多少騎兵,重慶到成都一路上都是無人區,若不是提督親自前來,貴軍根本不可能有一百多騎兵在這里出現,別說一百,就是十個都不會有,頂多也就是兩三個過路的使者。”

  “是啊,但你們怎么就沒想到我回來呢?”

  王明德心里這個恨就別提了,李國英給手下人分析過,鄧名短期內肯定要在成都屯田,除此以外最可能干的事就是在山區里搜索難民帶回成都,尤其現在還是農忙季節,明軍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大舉出動。李國英的分析深得大家贊同,其實就算沒有李國英這番話,王明德也早就有了類似的看法,但現在他最恨的就是李國英,認定如果不是川陜總督忽悠他們,那他今天肯定不會落到這般田地。

  “實在沒想到提督居然又來重慶了,提督不是才走么?我們今天出來打熊。”王明德傷心地說道。

  “熊呢?”鄧名奇怪地問道,他指了一下清兵的獵物:“這明明是鹿吧?”

  其他火堆上的獵物也都是鹿,還有兔子等小動物,但熊一只也沒有看見。

  “沒打到熊,只找到了這些鹿。”

  “怎么不在北岸打,非要跑到南岸來?”

  “浮屠關那邊連鹿都沒有,這邊獵物更多,張總兵、趙副將他們前不久也來過,他們打了一只熊。結果提督不早來,他們平安無事地回去了。末將看著眼熱也來打獵,結果熊沒打到,還撞上提督了。”王明德越說越是傷心。

  “這就叫緣分啊。”鄧名又哈哈笑了幾聲,對三個人說道:“諸位請坐,我正好也餓了,就來湊個熱鬧吧。接下來我們可以談談怎么交換俘虜了,來,我們邊吃邊聊。”

  “末將有優惠卷!”胡文科突然大叫起來:“提督說過,憑借這個優惠卷可以放我們回去的。”

  “嗯,沒錯。”鄧名點點頭:“優惠卷呢?你拿出來交給我,我就放你和你手下回去。”

  “我沒有帶在身上。”胡文科頓時瞠目結舌。

  “我也有,我有七十三張,”王明德一聽有戲,急忙說道:“提督應該記得很清楚的。”

  “沒錯,我是記得你有七十多張,胡游擊有二十張,”鄧名微笑著說道:“王總兵帶在身上了嗎?”

  “我也沒有。”王明德焦急地說道:“可既然提督記得,那就應該可以吧。”

  “當然不可以,我怎么知道你們沒有把優惠卷撕了?”鄧名搖搖頭:“給你們優惠卷的時候我就說過,見卷還人。”

  “沒有撕,真的還在!”王明德和胡文科一起嚷嚷。

  “那好,回頭勞煩你們派人回重慶取一趟,或者等我攻破了重慶,也可以派人陪你們去取,見到優惠卷我立刻放人,絕無二話。”鄧名見三個人臉上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就再次說道:“請坐,我確實很餓了,我們還是先吃飯吧。”

  等三個人坐定后,鄧名對身后一個衛士說道:“傳令下去,把俘虜分開審問。問一下他們高巡撫、王總兵和胡游擊各都帶來了多少人,職務如何,看看有沒有說得不一樣的。尤其是那些馬,仔細問問騎馬來的都是誰的手下,各有多少。”

  “遵命。”衛士領命而去。

  “提督這是何意啊?”高明瞻馬上問道,胡文科的神色變得更緊張了。

  “哦,我擔心你們有什么事忘記和我講了。”鄧名一邊動手切下一塊烤鹿肉,一邊隨隨便便地答道:“剛才高巡撫不是說這些人都是你們的手下嗎?我也答應你們了,你們的手下我一個都不殺。”

  王明德和高明瞻臉色都是大變,而胡文科傻乎乎地說道:“不對,剛才提督說的是一個人都不殺,不是說我們的部下才不殺。”

  高明瞻惡狠狠地瞪了胡文科一眼,后者這才察覺到失言,頓時面無人色。

  “也就是確實有人不是你們的部下了?”鄧名把一塊肉放進嘴里,剛烤好的鹿肉,香得很。

  “胡游擊說的對,我剛才是答應一個人不殺,不過看起來好像高巡撫欺騙我在先啊。”

  細嚼慢咽地吃完了第一塊肉后,鄧名慢條斯理地說道:“好吧,告訴我他是誰?是李總督嗎?”

  “不是!”三個人一起搖頭,但沒有人回答鄧名的問題。

  鄧名又念了幾個人名,但一直沒有猜中。

  “到底是誰?”鄧名有些不耐煩起來:“別再蒙我了,如果是普通小兵你們用的著這么遮掩么?”

  這時一個衛士回來報告:“提督,俘虜說的人數對不上。”

  “嗯,分開軍官讓他們認人,看看誰會被剩下,或是被幾個軍官同時認走。”鄧名又下了一個命令:“把這人挑出來。”

  篝火旁,鄧名和幾個衛士繼續忙著吃飯,高明瞻等三人呆若木雞地坐在那里。

  一會兒鄧名就聽到后面從傳來大聲的喧嘩聲,還有掙扎、廝打聲,很快就有五個人被拖到了鄧名身旁。

  “五個人?”這次輪到鄧名吃驚了。

  “提督,他們是真韃子!”一個衛士大聲地說道。

  “啊。”鄧名這才明白過來,為何高明瞻他們會如此的支支吾吾。

  其中一個還是個滿洲八旗的牛錄,是鄧名見過的那一百八旗兵的指揮官,前不久返回重慶后,這個牛錄閑來無事,就在四處打獵。這些八旗兵也和重慶其他人一樣,都覺得明軍才走沒有多久,一年半載都未必回來,方圓數百里內都沒有明軍,所以就放心大膽地出城過江。

  “怪不得要高巡撫、王總兵你們作陪。”鄧名點了點頭,看著面無人色的高明瞻等人。聽鄭成功部下的描述,鎮江之戰的八旗兵抵抗意志極為頑強,即使身處絕境也不會生出投降的念頭,因為他們知道投降也是必死,所以那些身負重傷的八旗兵,也會拼勁最后一口氣想殺個明軍為自己墊背。

  在南京的時候,鄧名釋放滿洲八旗的人回去,就是希望能夠瓦解滿洲八旗的斗志。問明這幾個人的身份后,鄧名笑道:“多大點事啊?不就是一個牛錄和他的四個隨從嘛,牛錄有多大?撐死一個千總而已,高巡撫為何不早說?我還以為是抓到李總督了呢,讓我白高興了一場。”

  “把他們帶下去和其他人關在一起,”鄧名說完就大聲宣布命令:“等見到優惠卷后就放人。”

  那五個滿洲兵顯然沒有預料到這種結果,稀里糊涂地又被明軍拖下去了。他們被帶走后,高明瞻小心地問道:“鄧提督的意思是,他們也不會被殺?一張優惠卷就能換回去?”

  “當然了,他們又不是李總督或是張總兵,我為什么要扣著他們不放?再說滿洲人就不是人么?我給你們的優惠卷不是說一張換一個人么?”鄧名輕松地說道,好像這完全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人無信不立,我豈會食言?”

  “古人云,一諾千金,提督真有古君子之風啊。”高明瞻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馬上大聲奉承起來。

  “是啊,是啊,末將走南闖北,從未見過如同提督這樣了不起的好漢。”胡文科也急忙跳起來,拼命地恭維起來:“提督英雄蓋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王明德也在邊上一個勁地豎大拇指:“提督英雄了得,英雄了得。”

  吃完飯后,鄧名又對三個人說道:“既然我信守諾言,那么我也希望三位以誠相待,我有幾處不解,還望三位為我解惑。”

  三個人都表示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如此多謝了。”鄧名告訴他們這次談話會一個個進行,彼此之間都不知道誰說了什么。

  首先把高明瞻單獨留下,鄧名問了問重慶現在的兵力,高明瞻唯恐惹怒鄧名導致他食言——后面還有王明德和胡文科,高明瞻覺得撒謊不被識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老老實實地告訴鄧名現在重慶還有五千披甲。

  重慶的兵力多得遠超鄧名的想像,本來他以為李國英會把主力調回保寧,只在重慶留下偏師——若是李國英、趙良棟的精兵強將都不在的話,鄧名覺得可以考慮攻擊重慶;但現在清軍在城內還有五千披甲,以鄧名現在的實力,野戰勝利都很困難,更不用說攻城巷戰了。而且鄧名還沒有帶來多少輔兵,陸戰的能力也因此大打折扣。

  “看來也只有放棄了,再說我此行的目的是去湖廣賣鹽,沒時間在這里耽擱,等我從武漢回來的時候再聯絡一下袁將軍他們,這次我應該有力量分兵兩路,把重慶變成一座孤城了。”鄧名琢磨了一會兒,又問高明瞻道:“李總督為何還要堅守重慶,他就不怕我斷他后路么?”

  “李總督好像從朝廷那里要到了一大筆錢…”高明瞻告訴鄧名,李國英為了讓重慶的守將們安心,告訴他們重慶的實力不但不會被削弱,反倒能得到不斷地加強,援軍會陸續從陜西開來:“好像重慶還要建一座滿城,李總督讓下官預做準備,還交代過要開辟一大塊地,要夠一千滿洲八旗士兵和軍屬居住。”

  “一千駐防八旗嗎?”這個消息讓鄧名陷入了沉思,如果有這么一大批駐防八旗在重慶的話,勢必會有數萬綠營跟著進駐,而且若是明軍圍攻重慶的話,李國英肯定也會不惜代價地來給解圍——因為他絕對不能坐視駐防八旗被殲滅,一旦設立這樣大規模的滿城,就表示北京方面決心不惜代價守住重慶,也是在明確告訴川陜文武,一旦重慶落入明軍手中,北京絕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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