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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節 良機

  鄧名苦思再三,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于是就同意了袁宗第的方案,第二天天明后就讓士兵把高明瞻押到船上,命令數千士兵一起列于船上,向重慶的清軍喊話。

  “高明瞻、譚詣被俘。”

  “我大軍已經出兵劍閣,直搗三秦。”

  “爾等已成孤軍。”

  “李國英還不早降?”

  昨天明軍還準備了無數書信,此時也一起綁上弓箭,讓水師向對岸射去。

  今天看到明軍水師齊出后,岸邊清軍估計他們要有大動作,都嚴陣以待。川陜總督聞報后,也匆匆登上城頭,觀望江面上的明軍動靜,同時還讓隱藏在嘉陵江中的清軍水師戒備,隨時準備沖出配合陸地做戰。

  一開始李國英還以為明軍打算試探進攻一次,見到明軍的水師并不靠近北岸,而是在長江上一字排開后,也有些不解。李國英一邊繼續觀察,一邊讓水師和標營不得輕動,想看明白明軍到底有何打算后再做定奪。

  聽到明軍的喊話后,李國英身邊的幕僚、部將無不人人變色,他們此時已經看到明軍把一個人綁在當前的大船船頭,就是距離太遠,也看不清是不是高明瞻本人。

  明軍喊過幾遍后,就向岸邊拋過來鋪天蓋地的羽箭,有一些落到清軍的營地前。立刻就有士兵跑過去拾起,帶回來交到軍官手中,這些軍官不敢耽擱,立刻讓傳令兵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些信件送入城中。

  很快第一封信件就被呈遞到川陜總督手中,李國英神情嚴肅地打開書信看起來,里面稱高明瞻、譚詣在江油被明軍擊敗,進攻川西的清兵全軍覆滅,這兩人也都已經落到明軍手中。接著又有更多的書信被其他的傳令兵送來,一部分和第一封信內容一致,李國英匆匆掃了一眼就扔到一邊。還有些則送來了明軍的嘲笑,稱四川提督鄧名早已識破李國英奸計,正是鄧名親自帶領一旅趕去江油消滅的高明瞻,現在鄧名已經分遣一個偏將取廣元、漢中、西安等地,本人則趕來重慶與李國英一會。

  看過這些信的內容后,李國英身邊的眾人無不臉色劇變,川陜總督抽調保寧、漢中等地的主力前來重慶,后方已經非常空虛。如果鄧名真派遣一支數萬的大軍出劍閣,廣元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機會,就是漢中估計也會被明軍一舉拿下,甚至西安都會受到嚴重威脅——現在陜西既無精兵,也無大員坐鎮。

  即使西安擋住了明軍的攻勢,這對重慶的危局也沒有絲毫益處,一旦明軍掐斷嘉陵江航運,從保寧到重慶的數萬清軍就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這一帶以前張獻忠和川軍就征戰多年,最近幾年來劉文秀、吳三桂又多次拉鋸,早已經沒有任何給軍隊提供糧草的能力,失去了與關中的聯系,這支清軍就會落得和高明瞻軍一個下場。

  或早或晚,川陜總督周圍的人都想明白了眼下自己的處境,頓時人人臉色發白。位于他們中間的李國英雖然仍強自支撐,但他心中此時也是驚濤駭浪,受到的震動一點不比幕僚和部將少。和手下不同,他們對后方空虛的情況知道的并不全面,對各地駐軍的具體數字也不是處處清楚,但李國英很明白后方到底空虛到了什么地步。保寧、漢中是洪承疇五千里防線的最北端,有大量的堡壘和工事,但沒有充足的守軍,再堅固的防線也發揮不出威力。若是幾萬明軍從劍閣殺出,那這條清廷苦心經營多年的防線眼下根本就是紙糊的,一捅就破。

  “呵呵。”李國英強自鎮定:“此乃賊人虛張聲勢,定然是他們知道了高巡撫已經攻破了成都,鄧賊不得前進,就想亂我軍心罷了。”

  這時又有城外快報,有一些認識高明瞻的軍官靠到岸邊去看,覺得被明軍綁在船上的人好像確實是高明瞻本人。

  剛剛被李國英安撫得稍穩的人心,頓時又都提起來了。

  看到周圍的人都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李國英只好派幾個手下出城去江邊,把明軍船上的人看個清楚,然后回來報告。

  幾個幕僚、部將領命而去后,城頭上的人紛紛交頭接耳,李國英雖然一言不發,但心里也急切地想知道真假。

  “若是高明瞻、譚詣真的戰敗被俘,那么重慶大軍就已經陷入險地,如果立刻棄城撤退,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逃出險地。”李國英在心里琢磨著,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親自全速趕回保寧坐鎮,同時把水師和標營帶回去:“賊人在嘉陵江上沒有水師,很難讓幾萬大軍迅速渡江,輜重運輸也不容易。只要我急行返回,維持住軍心士氣,再加上水師巡江,標營馳援,還是很可能保住廣元、保寧一線的。這樣大軍也可以徐徐退回,不至于全軍覆滅。”

  不過李國英也知道,現在清軍深入四川腹地,已經成為懸軍,若是不留下足夠分量的大將斷后,恐怕自己一走,重慶這里的軍隊就會崩潰。那樣就算李國英能守住廣元、保寧,川陜的主力也會覆滅在從重慶撤回保寧的這一路上。

  想到這里,李國英看了一眼王明德,在心里想到:“上次高明瞻棄城脫逃,王將軍獨力守孤城、力抗強敵,沒有動搖投降,這份膽色很難得了;這些日子來他指揮軍隊進退有度,看起來軍略也很了得…嗯,若高明瞻兵敗一事為真,我就立刻帶標營和水師回師,讓王將軍主持重慶大局,想必他能把這些甘陜綠營妥善地帶回去的。”

  重慶城頭上的人目送著那幾個前去分辨真偽的人疾馳出城,向著江邊奔去。只見那幾個人在江邊停留了一會兒,就撥轉馬頭,飛也似地向重慶趕回來。

  “見到這幾個人來后,賊人又把船只駛近北岸一些,顯得有恃無恐,船上的人多半是高明瞻不假。”看到江面上明軍的動作后,李國英的心漸漸地沉了下去,等看到探子全速趕回后,他心中已經明了,明軍手中的那人定是高明瞻無疑,不然探子的動作也不會這么慌亂。

  派去查看的人滿頭大汗地跑上城頭,不等沖到李國英近前,就大聲哀嚎道:“總督大人,大事不好啊,高巡撫真的被俘了啊。”

  “嗯。”李國英雖然仍是一臉沉著,對這個消息也早有心理準備,但真等他聽到壞消息后,胸口仍好像是挨了重重地一錘,板著的臉孔也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

  高明瞻進入劍閣的時間李國英很清楚,對高明瞻大概什么時候能到江油也心里有數:“高明瞻兵敗了這么久,竟然我還沒有得到消息,那肯定是被賊人一網打盡,沒有一個士兵能夠逃脫。天啊,一萬多步騎兵,竟然沒有一人一馬能逃回廣元報信…鄧名的大軍到底是什么時候從重慶過去的?我怎么全然不曉?”

  已經有一個經略、兩個總督死在鄧名的手里,清廷這邊私下流傳著一個說法,說鄧名是高官的克星,對此李國英雖然斥為無稽之談,但心里也難免有個疙瘩。

  “這次鄧名是找上我了嗎?難道我要步洪經略、督、郎總督的后塵了嗎?”李國英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沒有更多的時間耽擱了,李國英目光一閃,就望向王明德,打算把穩固軍心,帶領重慶大軍脫險的重任交給此人。

  “啊。”正在川陜總督張口欲望言的時候,被他寄予厚望的王明德突然發出一聲慘叫。剛才聽說廣元遇險后,王明德就感到一陣陣天旋地轉,絕望感鋪天蓋地地涌來,差點將王明德當場擊倒。賊人撒謊!賊人在撒謊!這是支撐著王明德沒有立刻倒下的唯一信念,當這個最后的指望也被無情地擊破后,王明德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這次的形勢比一年前獨守重慶還要險惡,那次王明德還能不停地安慰自己,說川陜總督和平西王隨時都能回來增援自己,只要再多堅持幾天就能盼來援軍了。但這次王明德是與川陜總督一起被套進了羅網,而鄧名甲士數萬,這樣強大的兵力,除非調集周圍數省兵力根本無法給重慶解圍,但調集幾省兵力那要到猴年馬月了?

  “退兵吧。”王明德腿一軟,一個踉蹌竟然差點跌倒在地。等他反應過來后,立刻撲向李國英:“總督大人,火速退兵!”

  在確認高明瞻被俘后,周圍的人也都目瞪口呆,一個個如墮夢中都說不出話來,他們都被王明德的這句話從噩夢中驚醒,一起涌上來勸李國英火速回師。

  沒有回答周圍人的求告,李國英死死地盯著王明德看了一會兒,感到心里有什么東西碎掉了,那是他對此人的殷切期望:“不能把軍隊交給這廝,否則我一走,軍隊就會立刻瓦解。”

  城頭上鬧成一團,大家都忘記阻止消息擴散,很快各種謠言就在清軍中傳播開,迅速演變成廣元已經丟失,現在大家都已經陷入死地。這些謠言傳出城外,一直蔓延到江岸上的清軍中。在明軍射來大批羽箭后,個別識字的軍官就讀了其中的內容,見到城內的亂象后,軍中的不安逐漸演變成恐懼。

  李國英在長江北岸的營地中也隱藏了大炮和火銃,本來清軍都全神貫注地等待著命令,隨時準備迎頭痛擊登陸的明軍。但現在無論是這些火器兵,還是弓箭手,都變得惶恐不安,有人甚至離開了自己的崗位。

  “清軍好像有點亂。”鄧名和袁宗第一直在岸的另一邊觀察著清軍的動作,他們等了大半個時辰,也沒有見到清軍采取措施消除明軍宣傳的影響,而是聽憑明軍在船上不停地勸降。

  “好像江邊的清軍在亂動。”鄧名努力地在馬背上站得更高一些,想把對岸的情況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心里突然一動:“這是不是我們突然登陸的機會?”

  “提督不可莽撞。”袁宗第急忙阻攔:“李國英乃是宿將,雖然事出突然,但他不至于手足無措。”

  “那怎么清軍看起來正騷動不安?”鄧名遙指著對岸的敵軍:“而且李國英也不說擊鼓,就這樣由著我們不停地勸降,他是不是嚇壞了,已經不知如何是好了?”

  袁宗第瞇著眼又看了一會兒,微微點頭:“韃子是有些奇怪。”

  “袁將軍也覺得如此嗎?”鄧名有些期待地問道:“我們是不是登陸,打一下試試看。”

  “不可,不可。”袁宗第琢磨了一下,說道:“李國英不至于此,事有反常。嗯,定然有詐。”

  “有詐?”

  “是啊。”袁宗第和李國英交手多次,覺得對方是個沉著的統帥,不會因為一個高明瞻被俘就失去自制力:“多半是想誘我們登陸吧。”

  “是嗎?”鄧名沒有和李國英碰過面,既然袁宗第說李國英不至于此,那他自然沒法反對。

  但袁宗第并不知道現在漢中、廣元到底空虛到什么地步——雖然他和鄧名猜想清軍后方的留守部隊不會很多,但絕對沒有想到已經接近一座座空城——所以袁宗第也無法想像他和鄧名隨口一說,給李國英造成了多大的震動。

  “看不清楚。”鄧名雖然無法反駁袁宗第的看法,但他還是感覺對面的清軍似乎不太正常,也還沒有徹底放棄發動一場突然登陸作戰,趁著清軍混亂予以突襲的念頭:“叫一條船來,我到前面去看看。”

  鄧名打算去江中的戰艦上,近距離看看清軍營地那邊的形勢。

  但這次衛士們紛紛出言阻止:“我們不知道韃子把火炮藏在哪里了,提督不可輕身犯險。”

  “我又不是第一次靠近敵兵了。”鄧名有些不以為然:“你們有什么不放心的?”

  “船上可和陸戰不同。”李星漢叫起來:“陸戰我們可以護衛在提督左右,可在江面上就完全不一樣了,要是提督的坐船被賊人的火炮擊中了該如何是好?”

  “哪有那么巧?”鄧名覺得這種風險明顯比持劍沖鋒要小得多,再說對面清軍火炮既沒有這么高的命中率,威力也絕沒大到能把船只一炮就轟沉的地步。

  “提督,以前都是兵馬有限,或是情況危急。”趙天霸也不同意鄧名離開安如泰山的陸地,去存在風險的江船上:“現在提督身邊有數萬大軍,怎么還好總是和游俠一樣呢?”

  “趙千戶他們這是忠言啊,”袁宗第也在邊上勸道:“提督現在身為萬眾之主,不要再做這種冒險的事了,若是提督的安危有所動搖,大軍就危矣。”

  總之,沒有人去給鄧名叫渡船,見大家都這般想,鄧名也不好堅持,只能留在岸邊繼續向模糊不清的對岸張望。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重慶城頭突然響起兩聲炮響,接著就是一陣鼓聲大作。

  李國英此時已經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一些,看到眾將都圍在自己身邊勸自己退兵而不去操控部隊后,夢醒過來的李國英勃然大怒:“你們都在這里做什么?要是賊人突然登陸,豈不是要被打個措手不及?”

  從城頭上望下去,李國英看到營邊的秩序也垮了,不少官兵在陣后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議論,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這下面是怎么了?賊人殺上岸不就完了嗎?”

  李國英當即命令開炮、擊鼓,把城內外的官兵都喚醒。

  “馬上炮擊敵船!”李國英指著江上的明船喝道:“不許他們再繼續蠱惑人心。”

  為了盡快恢復秩序,李國英毫不猶豫地把他的標營派了出去。城外的軍隊回到了崗位上,炮手也紛紛從隱藏的炮位開始向江面上進行射擊。這些射擊并沒有給明軍造成任何損失,不過見到清軍炮銃大作后,明軍也后退到江面的另一側。

  明軍退去后,李國英當眾宣布他不會從重慶撤退,接著不顧眾人的勸告,返回自己的書房,獨自坐在桌后思考對策。

  “撤兵是一定的,但不能太急了。”王明德的表現讓李國英意識到,現在能夠坐鎮重慶,帶著甘陜綠營安全離開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我決不能走,否則官兵就會以為我和高明瞻一樣,是拋棄軍隊獨自逃生了。”

  除了王明德以外,其他部將的表現也讓李國英很不滿意:“精兵強將都去貴州了,剩下的都是洪經略挑剩的二流將官,若是趙良棟、張勇、王進寶在,斷不至于如此。”

  斟酌了一番后,李國英決定再等兩天:“鄧名能夠把高明瞻一鼓聚殲,兵力定然非常雄厚。但高明瞻并不知道我已經把保寧、漢中的兵力都調空了,鄧名也不會知道。他的偏將出劍閣后也會小心翼翼地進兵,所以我還有時間。”

  “兩天以后,等重慶這里人心稍定,我就派王明德帶領水師和標營返回,所有火炮都用來封鎖嘉陵江,我親自帶著軍隊緩緩后退。”李國英覺得這是挽救重慶清軍的最好辦法:“而且平西王還說會派援兵來重慶,我再等兩天吧,要是這兩天他們到了,就帶他們一起撤兵,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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