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的清軍本來就沒有多少斗志,遭到明軍反擊后徹底失去了進攻,就此對明軍行動不聞不問。進入湖廣后,明軍就如同行走在自己的領地上,再也沒有任何敵軍前來騷擾——黃州府等地的駐軍本來就被胡全才搜刮一空,張長庚敗退回武昌后又把剩下的衙役也統統征召走。現在湖北幾個府的府城如同不設防一般,連打掃衛生、掏陰溝、運送垃圾的府兵都相當緊缺,別說出來打明軍,明軍不去攻打他們就燒高香了。
比府城更慘的湖北這些府的縣城,不少縣城連守衛城門的兵力都湊不出來,面對這樣險惡的局面,不少縣令都逃出衙門,帶著僅剩的少量兵丁在野外扎營,隨時準備撤退。
對于該如何處置這些府縣,鄧名也有些猶豫,雖然目前湖廣明軍占有較大優勢,但是誰也不敢說這種優勢能夠保持多久。如果占領這些城市而無法堅守的話,那這些地方的百姓就很可能遭到隨后趕來的清軍的掠奪,此番東南之行更加深了鄧名的這個擔憂,凡是被鄭成功解放過的城市,無一例外慘遭前來“收復”城市的清軍的洗劫。
衛士們都很清楚鄧名的擔憂,在南京城下駐扎的時候,鄧名就看到一些到南京來尋找女兒的父母,其中一個母親給鄧名的印象尤為深刻:那個女兒不知下落的鎮江婦女看到明軍的旗幟后,突然發狂一般地暴跳如雷,不要命地沖過來要和營門扣的衛兵拼命。
那個婦女沖擊的是浙軍的軍營,營門的浙兵嚴守張煌言的規矩,見對方是老百姓后就再三忍讓,好不容易才把這個發狂的婦女制服。當時張煌言已經趕到了鄧名軍中,聽到動靜后還以為是明軍禍害百姓,急忙趕出來詢問事情經過,好不容易才搞清楚這個婦女與明軍無怨無仇,她的女兒同樣是被清軍擄走的。
明軍把這個婦女勉強安撫住后,帶著她到女營中尋找,但最終仍是沒有找到,這位絕望的母親再次沖著明軍大罵:“殺千刀的海賊,沒有本事就不要來啊。”明軍初到鎮江的時候,城內的百姓夾道歡迎,想起當時的熱鬧場面,這個母親更是氣恨難平:“你們打不過就一走了之,我們怎么辦?怎么辦?”
鄧名、張煌言他們都無言以對,也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最后想送給那個母親一些盤纏,讓她能夠平安回家,但那個婦女把明軍給她的銀子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離開,有士兵看見她直奔江邊投入水中,轉眼就失去了蹤影。
其他來尋人的鎮江雖然沒有像那個母親那么激動,但看向明軍的眼神也并不友善,充滿了悲哀和無助。至少少數幸運的人在鄧名的女營中遭到了女兒的下落,剩下的人本打算進南京碰碰運氣,但由于明軍就在城外,守城的清兵也不肯放他們入城。
一部分人就在南京郊外住下,打算等明軍走后再設法進城尋人,還有一部分人則掉頭向東,前去蘇州等地尋找親人的下落——既然鄧名這里沒有,那他們的孩子可能是被管效忠的部隊掠走的,那就會被販去蘇州。鄧名知道這些百姓找到親屬的機會非常渺茫,對這些小民來說,這種尋親行為也會讓他們傾家蕩產,最后很可能孩子沒有找到,父母也沒有活路了。
“下次延平郡王再來的時候,鎮江人恐怕不會歡迎他了。”當時鄧名低沉地評價了這么一聲,不僅是鎮江,遭到洗劫的其他城市可能也會如此。現在看到湖北空虛的府縣城防后,鄧名對衛士們說道:“如果我們拿下這些城市,最終又放棄的話,湖廣的父老以后也不會再歡迎我們了。”
“我們已經拿下了鐘祥、襄陽、谷城,先生打算在這些地方堅守么?”李星漢問道。
“我希望能夠說服百姓和我們一起撤退,撤回三峽,不過這種大規模的遷移恐怕會讓很多百姓死在半道上,他們也未必肯和我們一起走。”鄧名感到事情很棘手,至今也沒有成熟的解決方案:“黃州府這里,我想我們就過門不入好了,這么多百姓我們無法說服他們都跟我們走,就算有人肯和我們一起走,我們也沒有足夠的糧食和船只。”
鄧名計劃派少量士兵到各個城市附近,要求它們向明軍繳納一定數額的軍糧,而不去占領他們。
“如果他們肯給當然好辦,但假如他們不給呢?”任堂能夠理解鄧名的心情,但他覺得這個方案有很大的隱患:“就算提督不打算立刻掃清湖北的韃虜,也要讓地方上的這些官吏畏威懷德,如果他們拒絕提供糧草,提督就必須攻打他們讓其他人感到害怕;如果不管他們滿足不滿足提督的要求,結果都是一樣的話,那些頑固的韃子走狗就會看輕提督。”
鄧名琢磨了一會兒,點點頭:“既然如此,那我們干脆就不去找他們好了。”
“這樣恐怕也不妥。”任堂繼續給鄧名分析道:“現在我強敵弱,有的縣令甚至都已經逃出城外,現在連他們自己都很清楚是絕對守不住城的,這些城怎么辦?提督派不派人去要求他們為我軍提供糧草?如果城內的縉紳不識相,比如說:有膽大包天之輩想拼死從虜廷那里掙個功名,殺害了提督派去的使者,提督報復不報復?攻不攻城?”
南京還好說,畢竟城高池深,鄧名不進攻別人也不會認為是他擔憂城中百姓的命運。但如果連路過這些城市時,連要求他們提供糧草都不敢的話,鄧名投鼠忌器的心理就會被旁人看透,將來清軍肯定會利用這一點做文章。
“仁不掌兵啊,”鄧名嘆了口氣,他雖然不想給地方上的百姓招來災難,但現在他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可以讓他完全按著心意去行動。斟酌一番后,鄧名覺得如果自己什么不做的話,就是對那些向他效力的明軍士兵不負責任:“向沿途的所有縣城、城鎮派出使者,命令他們主動向我軍提供糧草和船只,作為交換我可以不攻打他們的城市。命令使者盡量小心,不要進城傳話以免遭到伏擊,如果有人膽敢拒絕我們的要求,那我們就要攻城。”
“遵命。”衛士們齊聲應是,很快鄧名的命令就被傳達下去。明軍一邊前進,一邊勒令附近的村莊、地方上的豪強向明軍提供軍需。
兩天過去了,鄧名擔心的事情還沒有發生,沒有那個豪強、縉紳膽敢拒絕明軍的要求,他們一邊加強自己塢堡的防御,一邊派人給明軍送來豬羊、酒類、滿載糧食的大車還有本地向導。鄧名需要的就是這些豪強表現出馴服姿態,他們送來的物資不需要很多,只要表現出足夠的象征意義就可以。
好言安撫過這些地方豪強、縉紳的家仆后,明軍就紀律嚴明地從他們的塢堡、大宅邊經過,絕不在他們的土地上為非作歹。
“這就是所謂的官兵、王師氣象,”任堂已經發現鄧名對這種拉攏人心的方式并不在行,就不厭其煩地給他講解各種注意事項。地方上的豪強和縉紳向明軍貢獻物資,換取明軍的口頭贊揚和秋毫無犯——通過這種交易,豪強向明軍表示:他們會在明清爭霸中持中立的態度;而明軍則表示承認他們的縉紳地位,默許他們的中立。
“洪承疇老賊修筑五千里防線,鞏固江防阻擋王師入境,就是為了隔絕王師和縉紳的聯絡,但這次我們只要做得妥貼得當,湖廣的士人就會知道我們乃是堂堂的王師,而不是什么不懂規矩的流寇。”任堂對明軍的表現很滿意,鄧名的舉止會通過這些人嘴散布出去,只要這種武裝游行進行幾次,哪怕不攻城掠地,也能有效消除湖廣豪強對明軍的畏懼和敵意。這不但可以降低將來光復湖廣的難度,還便于建立統治:“但如果有人膽敢違抗提督的命令,連面子都不給一個,那就算拼著損兵折將,也要把他的家族連根拔起。”
相比地方上的豪強,縣城就比較麻煩一些,作為清廷任命的官員,縣令的抗拒情緒要強烈得多,而且也難民心存僥幸,希望靠守住城池為自己謀取更好的前程。
“現在湖廣地方上空虛無比,說不定他們就服軟了,但如果不服的話,”任堂生怕鄧名到時候又會心軟,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打預防針:“提督如果想少攻城、少死人的話,就絕不能對負隅頑抗的縣城客氣。”
“我知道了。”鄧名誠懇地接受了意見,同時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到底為什么會給任堂留下如此的印象?之前在谷城等地時,對于負隅頑抗清軍鄧名從來沒有手軟過。
不過在向湖廣府縣發出最后通牒前,一位來自武昌的密使趕到鄧名的營地。
“周舉人?稀客,稀客。”鄧名打量著眼前的老熟人,感到對方身上顯露出了一些之前不曾有過的威嚴,目光中也有了更多的自信:“周舉人前來有何要事?”
“特來恭賀提督大捷。”雖然已經是十月初,周培公手中依舊搖著一把折扇,和鄧名行禮過后,穩穩地坐在給他的椅子上。
自從得知鄧名回師后,湖廣東部的告急的使者就一撥撥地趕到武昌府;明軍通過九江等地后,江西方面也派人向武昌報警。兩江總督衙門聞訊后并沒有排除增援部隊,而是派談判專家周培公出馬,同行的還有一些張長庚新近提拔的心腹,周培公奉命星夜趕往武昌下游,全權負責各府的防御工作。
此時鄧名身邊只有幾個衛士而已,任堂也在其中——周培公到之前他正在和鄧名討論給府縣的檄文該如何措辭。其他的衛士都見過周培公,但對于任堂則是第一次,對周培公和鄧名的交情也一無所知——鄧名他們都沒想到會這么早見到周培公,這些天任堂又忙著教課,因此還不知曉武昌城下的交易。知道對面的周培公是敵非友,但看到對方氣定神閑的姿態,任堂也暗暗心折,在心理贊了一聲:“好膽色。”
“給周先生上茶。”
周培公不慌不忙地啜了兩口茶水,才慢悠悠地說道:“此番前來,是要向提督討要欠賬的。”
“欠賬?什么欠賬?”鄧名頓時糊涂了。
“贖城費嘛,”周培公微微一笑,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這是賬單,請提督過目。”
鄧名離開武昌前并沒有通知周培公,若是張長庚得知鄧名離去后、覺得沒有危險了就拒不付賬的話,鄧名也不會感到奇怪,但他沒想到的是張長庚不但繼續繳納贖城費,而且還讓明軍因此欠下了巨額債務。
把周培公的賬單拿到手中看了一遍,鄧名頓時感到一個腦袋變得有兩個大,急忙叫道:“有請虎帥來議事。”
李來亨很快就趕到鄧名的營帳,他進帳后,周培公也起來行了一禮:“虎帥。”
“原來是周舉人。”李來亨馬上也認出了來人,馬上滿面堆笑:“周舉人近來可好。”
“拖虎帥的福,家里一起都好…”周培公又變戲法一般地從懷里掏出了一個錦盒:“聽說虎帥的公子生辰快到了,特備了薄禮一份,還望笑納。”
“周先生客氣了。”李來亨謝絕道:“不好讓周先生破費。”
“一點小心意而已,值不了幾個錢。”周培公卻不容李來亨拒絕,把錦盒硬塞給了他,雖然看不見里面裝的什么東西,但光看外面那精致的錦盒,也知道絕對便宜不了:“等虎帥回到武昌,巡撫大人還會有一份慶生禮送上。”
看到李來亨和對面這個清軍的使者聊起了家長里短,任堂感到腦子一陣陣發懵:這還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么?怎么看著倒像是交情深厚的老友?
李來亨推辭不過,只好把錦盒收起來,走到鄧名身邊,才看了那賬單一眼,頓時神色驟變,差點一蹦三尺高,向周培公叫道:“我怎么會欠你們這么多錢?”
此時周培公又已經坐下,正慢條斯理地品茶,聽到李來亨發問后,周培公微笑著說道:“提督和虎帥往下看,上面都寫得分明。”
鄧名和李來亨從張長庚那里先后拿到了一百多萬兩、不到二百萬兩的白銀,很快贖城費張長庚就改用糧食、布匹、船只支付,但他的回扣依然要收黃金。再往后,周培公又說服明軍接受盔甲和武器,同時為張長庚爭取到了二成五的回扣(內含張長庚的封口經費),再加上周培公的那一成中介費,明軍總計要給清方三成五的報酬。
周培公來商議武器、盔甲以及提高回扣率時,鄧名已經前去南京,所以他不知道此事。李來亨當時倒是還在,但當時已經有好幾隊明軍趁夜潛過武昌,李來亨急著要去和部隊回合,武器和盔甲又是急需,就沒有多討價還價答應了周培公的要求。
隨著張長庚不停地交貨,留在武昌明軍不得不大量返還給清方黃金,由于金價持續攀高,明軍庫存的白銀數量更是急劇地減少——周培公很狡猾地與李來亨達成協議:張長庚只接受黃金回扣,每一兩黃金固定折算十一兩白銀。
得知鄧名出現在南京后,張長庚確實一度考慮過中止交易,但他還沒能下定決心,就得知南京的清軍一敗涂地,連兩江總督郎廷佐都被鄧名抓去了。于是在周培公和其他知情幕僚、縉紳的攛掇下,張長庚繼續與明軍交易。
張長庚和周培公都算是被鄧名的糖衣炮彈打中了,二人確定鄧名和李來亨都不在武昌附近后,馬上也制作了他們的糖衣炮彈去打李來亨的軍官,其中包括:美貌的歌女、精美的食物、著名的戲班子等等。
李來亨留下的負責軍官雖然對他忠心耿耿,但大多不識字,以前的生活也一直很窮苦,從來沒有機會享受過,那里斗得過見多識廣的周培公?更何況周培公背后還有一幫老謀深算的縉紳讀書人幫他出謀劃策,很快就有一批闖營軍官被周培公成功軟化,在商品價格上做不到據理力爭。周培公不但成功地進行了幾次抬價活動,還成功地賣給闖營一些高價貨物:比如特制的全鐵長槍、裝有倒刺的羽箭等等。這些武器確實質量更上乘,但其中的附加值也更高,更不用說周培公還漫天要價成功。
現在李來亨的留守部隊不但已經把李來亨的那份銀子都還給了張長庚,更把鄧名的那一半也挪動得一干二凈(當初鄧名和李來亨的協議是二一添作五),還欠下了張長庚一萬八千兩黃金的巨額債務,以現在武昌的金價折算,大約是三十萬兩白銀。
李來亨手里根本沒有這么多錢,他本來帶來的銀子大都給部下娶親用了,鄧名在南京分給他的二十萬銀子,也有部分用在了這上面,還購買了一些船只,現在也就還剩不到十萬兩銀子。不但償還不了欠張長庚的債務,挪用鄧名的銀兩更是天文數字?李來亨馬上大聲宣布:“我要仔細算一遍。”
“虎帥請便。”周培公贊同地點點頭:“理所應當。”
很快就有人取來算盤,李來亨坐在邊上,看著手下一筆一筆開始核對賬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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