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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麻將

  “我的精神分裂癥狀越來越嚴重了。”鄧名回過神來以后,反思著自己剛說過的那些話,懷疑自己已經產生了另外一個新人格,那個人格顯然深信自己就是大明宗室,可以理直氣壯地從君王的高度把海外華人‘托付給’鄭成功。鄧名疑神疑鬼地自問:“再發展下去,我是不是要被另外一個人格消滅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奪舍?”

  “臺灣到底在哪里?”李來亨這半天如聽天書,鄧名、鄭成功和張煌言說的頭頭是道,但他對臺灣、呂宋的位置完全沒有概念,只知道那里金銀很多,聽起來還不是很難打。

  鄧名一笑,隨手拿起炭筆和紙張,在紙上畫出中國的眾多省份和海岸線,以及長江和黃河的走勢,然后他在杭州灣的不遠處標出了舟山:“這里就是張尚書的大營所在。”

  張煌言見鄧名畫得有板有眼,頜首贊嘆道:“提督熟知地理,了不起。”

  李來亨看了看圖上的那小塊地盤,和鄧名標注的四川、湖廣比較了一下,心里暗道:“張煌言的地盤真小,難怪浙軍那么窮,比我們夔東軍還窮。”

  接著鄧名把筆移動到福建的位置,在海岸線邊上圈了兩個小圈:“這里差不多就是金、廈了吧。”

  鄧名畫圖的時候,鄭成功一直微笑不語,他本猜鄧名未必能夠標注準確,不過就算鄧名把廈門挪到廣東去,鄭成功也不打算指出來。看到鄧名居然畫的十分準確,他也由衷的稱贊了一聲:“提督有心了。”

  李來亨看著那兩個米粒大小的島嶼,暗暗嘀咕:“鄭成功的地盤也不必張煌言大,怎么如此有錢?難道全是三太子剛才說的那個海貿么?”

  “臺灣就在這里。”臺灣島的大致形狀從紙面上顯露出來,鄧名在它與大陸之間點了一下:“這就是臺灣航道,鄭郡王剛才說過每歲可以收上來一千萬兩白銀。”接著鄧名又隨便在臺灣北方畫了一列島嶼,一邊畫一邊對李來亨說道:“這里是琉球,再往北就是日本了。”

  張煌言一直在近海活動,對外海的島嶼分布并沒有太多了解,看到鄧名畫的和他印象里的海圖相差不多,有些驚訝地向鄭成功求證:“提督畫的很像啊?”

  “確實很準。”鄭成功輕輕點頭,心里感到十分奇怪,一陣陣地不解:“少主對東海知道的未免也太清楚了,就是我手下的海商,若是從來不往日本去,也未必能對方位了解得這樣清楚。少主應該是仔細研究過東海各國的情況吧,不然做不到隨手就能畫出來。但既然如此,怎么剛才顯得對海貿的數量、臺灣的產出一無所知呢?”

  “呂宋在哪里?”李來亨看得興致勃勃,又繼續問道。

  “呂宋要遠一些。”鄧名一邊努力回憶著菲律賓的形狀,一邊慢慢地畫了個輪廓,有些沒有把握地問鄭成功道:“大概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鄭成功盯著地圖看了一會兒,臉色凝重地點點頭。

  “提督原來是看過萬國乘輿圖。”張煌言恍然大悟。

  鄭成功卻沒有符合,因為他對萬國乘輿圖相當熟悉,知道上面并不完全準確——進貢萬國乘輿圖給明廷的人并非畫家,當時人對地理的了解也比不上講過世界地圖的鄧名。這些年鄭成功詢問過很多呂宋華商當地的水文地理,繪制出來的地形圖也修改了萬國乘輿圖上的一些謬誤,不過這都是鄭成功最機密的資料,從來不曾拿出來過。現在鄧名雖然只是隨手一畫,但形狀確實相當準確。

  “好大的島。”李來亨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外行,看得十分高興。

  “還有更大的呢。”印尼的形狀鄧名畫得比較潦草,但后面澳大利亞的形狀他記得很清楚,很快那片大陸也出現在了遙遠的南方。

  張煌言此時也已經變成了外行,驚嘆了一聲:“好大的土地啊,這里有多少國家?”

  “一個都沒有,應該都是蠻荒土著。”鄧名低頭畫圖,口中答道。

  此時鄭成功心中卻是驚濤駭浪,默默地想著:“我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樣一個大島,即使是泰西人好像也從未有人提過。”

  李來亨本以為這個大島就是荷蘭人和西班牙人的老巢,聽說不是忙問道:“那荷蘭和佛朗基又在何方?”

  “這里是天竺,嗯,天竺次大陸。”鄧名畫出了印度,然后不得不又鋪開一張新的紙張接上:“這里是…嗯,聽說叫非洲,也可能是其他的名字,我忘記了。這里是,嗯,大食半島,紅海…地中海…地中海到頭,這就是佛朗機了…大西洋,法國…好了,這里便是荷蘭。”

  終于完成了半個世界地圖,鄧名重新看了一遍,感到自己有些地方比例不太對,搖搖頭:“不是很精確,不過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意猶未盡的鄧名又在大西洋對岸草草幾筆畫了美洲:“這就是全天下。”

  簡要地普及完世界地理后,鄧名扔下筆,一抬頭就發現鄭成功正專注地看著這張世界地圖的草圖,鄧名臉上一紅:“畫的草了,有些地方形狀和大小不太對。”

  “這是花費了多少人力、財力啊,至少也得五十年的工夫、數千…不!問過了上萬人才了解清楚的吧?”鄭成功感嘆了一聲,伸手就把兩張紙都攬到了他身前,又看了一陣仍是戀戀不舍,突然抬起頭對鄧名說道:“提督,把這兩張圖賜給末將吧。”世界地圖對鄭成功來這種滿懷航海夢想的人來說,就像是物理定律之于牛頓、愛因斯坦,充滿了巨大的誘惑力。

  “好多地方畫的不對。”鄧名連忙說道:“太多地方我都記不清了。”

  “沒關系。”鄭成功覺得這簡直太正常了,他先后派去幾批偵察船隊考察臺灣的地理,畫出來的地形圖也有很大的不同,這個時候要繪制地圖、尤其是海岸線是件難度很高的工作。鄭成功一邊把兩張圖抓在手里,一邊飛快地掃了張煌言和李來亨一眼,警惕之色一閃而過——他很滿意地發現這兩人流露出和他搶奪寶物的意思。

  但鄧名卻想拿出去:“若是鄭郡王喜歡,我回頭再畫一張便是,這張確實有不少疏漏。”

  鄭成功心里頓時又燃起一股希望:“提督可是在什么地方見過原圖?現在原圖何在?”

  鄧名開始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連忙擺手道:“很久以前見過的,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鄭成功輕嘆了一聲,他心里很清楚這圖必然是皇家最機密的資料,多半是大明還如日中天的時候,不惜成本花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才制造出來的。這張圖能夠傳到唐王手中,并讓少唐王有機會見到已經非常幸運,現在多半已經在亂世中遺落。

  世界地圖的事情告一段落,隨后鄧名告訴鄭成功,他和李來亨、張煌言已經商議妥當,明晚就要撤退:“要是鄭郡王再晚回來幾天,說不定我們就走了,真是萬幸啊。鄭郡王正好與張尚書同行,一起離開長江出海。”

  有了鄭成功的船,張煌言返回舟山也能快上許多,而且也會安全許多。

  聽說鄧名打算把郎廷佐放回去,鄭成功心里有些不愿,但他聽鄧名講完事情經過后,也立刻明白了鄧名的用意:“提督這計是跟洪承疇那賊學的吧?”

  “正是。”正如洪承疇當年嚴令清軍撤離辰州一樣,鄧名也打算通過解除對南京軍事壓力來促成清軍的內訌。

  “如果不放郎廷佐回去,蔣國柱、管效忠他們就有可能把罪責推給郎廷佐;如果放他回去但不退兵,郎廷佐也可能安撫住人心,最后虜廷下旨把蔣國柱、管效忠抓起來…”鄭成功想了一會兒,也明白無論最后是哪一派倒霉,只要是通過清廷和平解決的,那么對滿清來說都沒有多大的損失;只有讓他們發生內訌,才能讓清廷付出更大的代價,無論是流血沖突造成的傷亡,還是善后需要付出的政治成本:“既然如此,我沒有異議,只是不要告訴余新他們郎廷佐就在營中,免得他們壞了提督的大事。”

  除了這些以外,鄧名還希望鄭成功能夠給張煌言的浙軍更多的支持,除了錢糧以外,還有訓練和移民問題——把逃到舟山的難民轉移到臺灣,不僅能夠減輕浙軍的后勤壓力,也能加快開拓臺灣的實力。鄭成功表示這都沒有問題,他計劃明年向臺灣進軍,同時盡力幫助舟山的浙軍,讓他們能夠保持在沿海清軍的壓力。

  這些事情又談了很久,李來亨再次陷入了無話可說的境地,好不容易等到另外三個人告一段落后,感到閑的有些無聊的李來亨看著面前的方桌子,突然提議道:“正事說完了,提督、鄭郡王、張尚書,我們來玩兩圈如何?”

  川人都好麻將,李來亨也頗受影響。

  除了愛好這個原因外,李來亨也暗暗憋著要和鄭成功、張煌言算賬,此次鄭成功、張煌言出兵東南,檄文開頭第一句就是“自李賊倡亂…”對此李來亨非常不滿,但現在大家是友非敵,一向視牌場如戰場的李來亨也只能利用這個討還公道。

  鄭成功還沒來得及說話,鄧名就搖頭反對:“說了這么半天,肚子都餓了,還是先吃飯吧。”

  “那吃完飯后,我們來玩兩圈吧。”李來亨依舊不肯放棄。

  “延平郡王才剛到,晚上就要離去…”鄧名還是覺得不妥。

  可鄭成功今天心情大好,就笑著答應下來:“好,難得臨國公有興致,先吃飯,吃完了定要好好玩上幾圈。”

  “果然是個賭鬼,”見鄭成功這么痛快,李來亨心中的戒備更重:“一會兒可不能大意,別公道沒討回來,反倒給他送錢了。”

  鄧名不會喝酒,所以也不懂得酒的好壞,但張煌言是東南名士,為人又豪爽,對酒很有研究,到了南京城下后,立刻就從繳獲中挑出了好幾壇佳釀。和眾將一起在大營坐下后,張煌言就像鄭成功笑道:“我有青州從事,鄭郡王一起來鑒賞下吧。”

  “若是一杯倒也無妨,只是張尚書的品味從來不敢恭維,說是青州從事,只怕是平原督郵。”鄭成功大笑著答道。

  張煌言也不和鄭成功爭辯,就讓衛士取了一壇酒來,打開封口后酒香四溢,營中眾將聞到無不垂涎,就是鄧名這樣不好飲酒的人,也覺得香氣沁人肺脾,好像僅聞一下就已經有了醉意。

  “如何?”張煌言得意地望著鄭成功。

  “張尚書果然會挑酒。”鄭成功心里暗暗佩服,嘴上卻道:“還要嘗過才知。”

  因為還在南京城下,酒熱過后在座的每個人都只分了一杯,鄭成功端起酒杯在放在鼻前聞了一會兒,才慢慢飲入口中。喝完后看了看空空如野的酒杯,意猶未盡地贊道:“果然是青州從事。”

  自從剛才這兩人開始對話,鄧名就聽得糊里糊涂,酒的香氣聞上去也是黃酒,聽鄭成功這么一說后就更加迷糊:“這不是黃酒嗎?難道是山東酒?”

  張煌言和鄭成功聞言愕然,就連李來亨也是滿臉尷尬,雖然后者不知道這個詞的出處,但他多次在酒家門口見到“青州從事”這是個大字,知道是美酒的代稱。

  但鄧名不好酒所以從來不曾注意過,見鄭成功和張煌言愣了片刻后開始環顧左右而言他,鄧名就又問了一遍。

  “這個,”營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非常尷尬,鄭成功經不住鄧名再三提問,只好吞吞吐吐答道:“確實是黃酒。”

  “那為何叫青州從事?”

  “唉。”鄭成功哀嘆一聲,滿清入關前,他是國子監的學生,和張煌言一樣都屬于士人階層,而上流社會的語言和底層當然有所不同。就好比同樣是送禮,百姓可能會說:“真真上好的豬肉頭,趕快收起來吧。”而士人則要說“一點心意,還請笑納。”

  上好的酒,香氣能及于臍,臍與齊諧音,齊是青州治下,所以美酒就叫青州從事;而差一些的酒香味不足,在膈就散了,膈同鬲音,鬲是平原治所,因此叫平原督郵。

  鄭成功和張煌言都認為鄧名是宗室,身為頂層貴族卻聽不懂上流社會的文雅交談,這實在有份。本來二人還想鄧名遮掩,但經不住他刨根問底,鄭成功只好實話實說,同時在心里暗嘆少主這回算是丟人出丑了。

  不過鄧名倒沒這種感覺,反倒笑著說:“果然有趣。”

  這頓飯鄭成功吃的并不愉快,還有些怨張煌言為何一定要拿酒出來:“少主以前的日子過得很苦嗎?難道是為了隱姓埋名,所以從來不曾與士人來往過?”

  吃完飯后,李來亨又就話重提,拉著鄧名、鄭成功和張煌言打麻將,鄧名覺得這也是讓眾人聯絡感情的好機會。四個人都拿出一些明晃晃的銀元寶,放在桌邊,而他們身后則是眾多的衛士、軍官,他們的角色類似后世的啦啦隊,準備給各自的頂頭上司吶喊助威。這次四人在桌邊的順序,按照逆時針是鄧名、鄭成功、張煌言和李來亨。

  “用什么地方的規矩呢?”李來亨凝神靜氣,目光炯炯地看著對面的鄭成功。

  “嗯…”鄭成功沒有多想,就提出用江浙一帶的規矩,張煌言自然贊同,鄧名也不反對,簡要說了一下規則后,鄭成功抓起骰子就撒了下去,牌局就此開始。

  李來亨卻是心中一緊:“鄭成功果然好手段,我本想欲擒故縱,以為他會謙讓一番,最后用四川的規矩,卻被他先下手為強了。”

  對鄧名來說,這既然是聯絡感情的好機會,就玩牌為輔,閑聊為主,很快就又說起了臺灣、呂宋的事情。張煌言對此事也相當關心,不時插嘴說話,只有李來亨全神貫注,細心揣摩著鄭成功和張煌言手中的牌型。

  很快鄭成功和張煌言就都被李來亨掀了莊,手里捏住骰子的時候,李來亨心中得意:“鄭成功、張煌言也不過如此嘛。嗯,他們都分心了,今天是我的天時啊。”

  視牌場為戰場的李來亨連戰連勝,一口氣連了五把莊,眼看三個人眼前的銀子就堆到李來亨面前去了。

  闖營的軍官興高采烈地連連叫好,鄭成功背后的人臉色卻是越來越差。

  “臺灣的樹木適不適合造船,現在還不好說,總要等…”鄭成功拾起牌,心不在焉地在手中摸著,口中繼續和鄧名說話。

  咚、咚、咚,對面的李來亨開始不耐煩地敲桌面。

  鄭成功聽到聲響,急忙把手中的牌扔了出去,看到翻開的牌面后,他背后的余新滿臉懊喪地哎呦了一聲。聽到這聲后,鄭成功也掃了一眼,笑道:“嗯,打錯了。”

  “鄭郡王點了。”隨著李來亨把牌一推,他背后又響起一陣歡呼。

  “若是海貿如此豐厚,我能不能也派兒郎去試試看呢?”輪到張煌言打牌的時候,他正在向鄭成功請教航路的問題。

  “張尚書,你點了。”

  “再去取一百兩銀子來。”鄭成功和張煌言先后吩咐道。

  “不能打這張!”已經連著取過兩回銀子了,眼看鄭成功面前籌碼又所剩無幾,余新忍不住開始支嘴,看到對方啦啦隊的囂張氣焰、還有闖營投過來的輕蔑眼神,閩軍這邊的人肺都快氣炸了。

  “觀棋不語,觀棋不語。”坐在銀山后的李來亨馬上發話。

  很快,這一把又結束了,看到李來亨的魔爪又一次伸過來時,敢怒不敢言的余新瞪著虎帥,在心中大罵道:“臨國公你好歹也是一方統帥,怎么這么喜歡趁人之危呢?”

  最后的結果自然是三家全輸,李來亨獨贏,在闖營將士的歡呼聲中,虎帥得意洋洋地卷走了全部的元寶。

  鄧名看看帳外的天色,已經是下午了,快到該拔營返回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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