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上站在前排的清軍,看到對面那個明軍軍官突然抽出雪亮的刀子,不約而同地后退了半步,急忙加倍兇狠地大聲吆喝,這既是一種威脅警告,提醒對方己方可不是好惹的,同時也是給自己壯膽。
這個明軍軍官是不久前在鄖陽向劉體純投降的,看見豁口附近的明軍占據有利的地勢,已經把武昌兵趕出了城下的道路,覺得形勢對己方有利,也想立下些戰功。軍官把手中的鋼刀舞成一團刀花,一邊舞刀一邊警惕地向前緩緩挪動。
軍官身后的幾個士兵從鄖陽開始就是他的手下了,見到長官威風凜凜,他們膽氣也是一壯,跟在長官的背后用力地抖動槍桿,發出“嘿”、“嘿”的威脅聲。
眼前刀光滾滾,還有好幾根長槍像毒蛇的信子般閃動著逼近,清軍士兵心中膽怯,聲音忽然低了八度,不由自主地紛紛向后退讓。
“不許退!”后面壓陣的一個清軍軍官見狀頓時心急如焚,一旦氣勢被明軍壓過去,那就很容易節節敗退。雖然這個清軍軍官和手下都是從外縣調來的,鐘祥城既不是他們的故鄉也沒有什么想保衛的東西,但如果就這樣敗回城樓,說不定會被漢陽總兵殺頭。
清軍軍官一揮手中的寶劍,大步迎上前去。
看到首領如此勇猛,清軍士兵們士氣大振,聲音頓時又高亢起來,不再繼續后退而是朝對面比劃著長槍。他們每朝著空中刺出一槍,口中就發出“哈”的一聲大吼。
兩軍就這樣保持著五米左右的距離互相突刺,兩位軍官就像是先秦時代的士大夫一樣,在軍陣之間單打獨斗。
兩個軍官橫眉立目,咬牙切齒,面色猙獰,用盡全力地把刀劍在空中劈砍。兩人廝殺良久未分勝負,各自背后的吶喊助威聲卻一浪高過一浪。兩人都是越戰越勇,他們雖然均有點疲憊,但都很清楚這個時候決不能先退一步,否則一下子就會被對方的氣勢壓過。
漢陽總兵已經看出對缺口的進攻并不順利,得知對方有精銳的弓箭手壓陣后,總兵沒有繼續遲疑,命令道:“親兵營前進。”
給知府和縣令派去的使者已經走了好一會了。總兵估計,當清軍開始向城南收縮后,用不了多久全城的明軍就會包圍上來,不攻下這個缺口大軍就沒有出城的通道。目前城外的明軍還不多,不過一旦他們明白清軍從缺口突圍的意圖,肯定也會迅速圍攏上來。現在缺口那里看上去也就上百個戰兵,若是現在都拿不下,那一會兒明軍的增援到了還怎么打?
武昌兵雖然不像吳三桂、趙良棟的軍隊那么精銳,但好歹也算是省級的軍隊,可他們居然沒能瞬間沖下明軍散兵游勇防守的缺口,總兵心里對此是很不滿的。尤其是這段時間里那個周培公還在旁邊喋喋不休。
“大帥,王師這是要放棄鐘祥嗎?此舉不妥啊!”
“大帥,怎么這個缺口這么難打啊?是賊人部署了精兵強將嗎?”
“如果不是總督大人讓我關照你,就把你扔在衙門里和縣令一起堅守!”總兵本來就因為諸事不順而心里著急,不過表面上他并不會對一個年輕的舉人失禮,尤其這個姓周的讀書人是大清科舉的秀才,是大清的舉人,將來可能還會是大清的進士,更不用說還有胡全才的看重。
“沒有什么精兵強將,只是一些烏合之眾罷了。”遠處缺口處的戰斗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城墻上的戰斗總兵還是看到了。從外縣調來的披甲兵對戰剛剛投降明軍的前綠營兵,這種三流軍隊之間的戰斗可以打上一天也分不出個勝負。雖然不清楚明軍統帥為何讓這種三流部隊防守重要的豁口,不過總兵很清楚這是送給他一個脫險的機會,他已經下令去召回城墻上的清兵,騰出進攻通道給他的親兵營。
總兵打算雙管齊下,讓親兵營從城墻上和城墻下兩條路同時發起進攻,而且城墻上這路首先發動。因為在城墻上能極大地提升士兵的膽氣,即使是三流部隊,有時在城墻上作戰也能勇氣大增,給精銳的敵人以沉重的打擊。豁口附近據守城墻的敵軍有心理優勢,總兵懷疑就是這種情緒帶給缺口處的明軍額外的戰斗力,讓他們暫時擋住了武昌兵的進攻。但是一旦清軍從城墻上進攻就不同了,雖然城墻很窄展不開兵力,但是對方也沒有用來壯膽的地理優勢,精銳和魚腩部隊就會高下立判。
城樓上開始鳴金,看著城墻上的清軍迅速地退了回來,總兵急不可待地命令一隊百人刀盾兵登城準備進攻。親兵營這一百兵由一個千總和兩個把總帶隊,三個軍官來到城樓前向總兵領命。
“給你們一柱香的時間,打垮賊人,拿下缺口。”當著周圍眾人的面,總兵大聲吩咐這三個手下。聽到總兵的命令后,三個人一起把胸脯拍得震天響,然后雄赳赳、氣昂昂地帶兵向前。
之所以派這么多刀盾兵上前,是為了在拿下缺口后布防兩側城墻,確保明軍不能奪回這個通道。不然以對面明軍的表現,總兵覺得三、五十個親兵營的刀盾兵就能殺得他們抱頭鼠竄了。等到拿下城墻,也就不需要從正面強攻缺口了,不給明軍據險殺傷親兵營士兵的機會。
當城墻上的清兵全數退出來之后,千總立刻一揮長刀,率先沖進兩面墻垛之間的通道。眾多親兵營刀盾兵此時都已經取下背上的盾牌,分成兩隊,小跑著跟在千總的背后踏上城墻。所有的清兵都一言不發,一手持刀、一手拿著盾牌,用差不多的姿勢向前跑去。
在這些清兵的右側,還有第三隊清兵,這隊刀盾兵并沒有一起往城墻上的通道里擠,帶頭的把總在城樓和城墻的連接位置輕輕一躍,縱身跳上了城墻內側的墻垛,然后就在墻垛上跳躍著前進,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千總,和長官齊頭并進。他身后的清兵也一個接一個地學著他的樣子,躍上了墻垛,緊緊跟在把總身后。
剛才看到對峙的清軍退去后,明軍這邊立刻發出了勝利的歡呼聲。但才高興了沒有多久,就看到刀盾兵從通道和墻垛上一齊攻來,快速地向明軍靠近。這些清兵并沒有在遠處威脅性地吆喝,而明軍的陣陣吼聲也沒能減緩他們逼近的步伐,轉眼間清兵就來到雙方僵持不下的位置上。
“殺!”
隨著千總將高高舉過頭頂的長刀向下一按,跟在他身后的眾多親兵營士兵一起齊聲大喝,好似雷霆般巨響。
前排清兵用盾牌擋開刺過來的長槍,揮刀就向面前的明軍砍去;他們身后的同伴也不等待,當頭排的清兵減緩腳步開始廝殺時,第二排的清兵就利用前排的空隙閃身竄到前面,揮刀斬向后面的明軍。在這幾個清兵揮刀時,從更后面跟進的清兵一上來就蹲下身,向明軍的小腿上砍去。
在通道的旁邊,領頭的把總瞅到一個空隙,大喝一聲就騰空而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刀光,猛地躍入明軍后排人叢之中。他身后的清兵繼續向前跑,也向對面的空隙中躍去,頓時城墻上的明軍就是一片大亂。
明軍士兵不斷地被砍倒、砍翻,卻幾乎無法阻止清軍的繼續前進。有的明軍被四面涌來的刀光逼得走投無路,也只好跳上城垛避險,接著刀光尾追而至,硬是把幾個明軍逼得從城墻上跳了下去。
明軍后面的隊形比較松散,看見清兵來勢洶洶,遠處的明軍士兵頓時騷動起來。有一些輔兵正在從城墻下提石頭,也面露驚惶之色,停下手里的工作,開始環顧四周。
“大帥的親兵果然勇猛無敵。”看到清兵進展順利,周培公又驚又喜。今天開戰以來形勢好像一直在急劇惡化,漢陽總兵始終對他的問題帶搭不理的,讓周培公內心更是擔憂。但現在總算看到明顯的好兆頭了,照這個進攻速度,奪回城墻的缺口根本用不了一柱香的時間。
“呵呵,周先生謬贊了。”雖然是意料之中,但看到手下的進展十分順利,漢陽總兵心里也是歡喜。
平西王的親衛他沒有機會見到,但名將趙良棟來洪承疇手下效力時,漢陽總兵曾有幸一見對方的親兵營,那一副聲勢、軍容,真讓他羨慕不已。為此漢陽總兵曾經非常謙虛、恭敬地向趙良棟詢問練兵之道。
大概是看漢陽總兵態度很好、禮物也不輕,趙良棟就與他分享過不少練兵心得。不過總兵知道,自己的親兵營雖然采用了趙良棟的一些練兵秘法,但肯定還是遠遠不能和對方相比的。趙良棟親兵營中的士兵都是從陜西一路殺出來的,軍官人人身經百戰,士兵中上過三次戰場的人都不能算老兵。
而漢陽總兵這一營親兵,只有十幾個軍官上過兩、三次戰場,士兵上陣一次就能稱得上老兵,其余的頂多是鎮壓過抗稅的百姓,或是在屠城時殺過人。總兵自己私下揣測,就是遇上夔東明將的親衛精銳,自己的親兵營恐怕都遠處下風,不過收拾這些三流明軍那是綽綽有余了。
“敵人本來就是烏合之眾。”今天總兵屢屢出現失誤,在這個不懂軍事的舉人面前出了不少丑,現在好不容易露了一手,他急于挽回面子,而且也要給城樓上的友軍打氣,他指著缺口方向大言不慚地說道:“若是遇上李定國,本將還要認真對待。可是對付劉體純、郝搖旗之流,本將的兒郎以一敵十不成問題。”
遠遠望到部分清軍跳上城垛往前跑來,趙天霸覺得那邊的明軍多半抵擋不住,他就把鐵弓斜靠在墻邊,向不遠處的一桿長槍跨了兩步。但看看兩面墻垛,感到通道太狹窄了,趙天霸停下腳步又去摸腰間的劍柄。
“行了,行了,什么功勞你都要搶么?”背后伸過來一只手按住了趙天霸的肩膀,同時傳來周開荒埋怨的聲音。
拉住趙天霸后,周開荒并沒有向前而是向豁口處跑去,下了城墻后他就去牽自己系在下面的坐騎,同時高聲呼喚不遠處的武保平:“武三,快來幫忙!”
周開荒在前頭使勁地拉,武保平在后面使出吃奶力氣地推,總算把周開荒的坐騎牽上了城墻。輔兵們急忙讓出道路,緊接著又看到武保平從城墻下扔了一根大旗上來,周開荒穩穩地接在手中。
一把扯下桿上的旗幟,周開荒就抱著那又長又粗的旗桿飛身上馬。
“都閃開!”周開荒大吼一聲。
周開荒催動坐騎,在狹窄的城墻上不斷加速。正在掉頭逃跑的明軍見到迎面過來一個騎士,紛紛向兩邊讓開,有的人攀上了身邊的墻垛,也有的人把后背緊緊貼在墻壁上,感到戰馬帶著風聲從自己的鼻尖前撲過去。
從幾十個明軍身旁跑過后,周開荒又狠狠一踢馬腹,在城墻上如同在平地上一般地疾馳,沖向清兵隊伍中。與此同時,周開荒把旗桿掄成一個大圓,把城垛上的清軍砸向墻外,那些清兵無處避讓,被周開荒的旗桿一掄就下去了一排。
通道上的清軍紛紛本能地閃避撞過來的高大馬匹,周開荒索性勒定了戰馬,操縱著它原地轉圈,在清軍刀盾手中亂踏亂踩,轉眼間就有好幾個人被馬踩到,頓時慘叫聲大作。
周開荒一邊舞動旗桿,一邊騎著馬前前后后來回挪動,周圍的清兵非死即傷,無一幸免。
領頭的清兵千總在須發之間躲開踏過來的馬腿,已經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騰挪閃轉,尋找機會要攻擊馬腿、馬腹,但周開荒的武器虎虎生風,竟找不到一點破綻。俯身一撲,清兵千總躲開筋斷骨折的危險后,奮力一躍跳上了安全的高處墻垛,準備再一次發動攻擊。但他將將上去,剛想轉身查看那個明軍騎士的動作,周開荒的旗桿突然掄過來,正打在清軍千總的腰眼上,他慘叫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從城墻上飛出,落向墻外的地面。
這時兩個清軍把總一左一右,向周開荒逼來。其中一個把總在周開荒掄旗桿的時候低頭一閃,聽到背后的千總被打得飛了出去,他趁機竄到周開荒的馬邊,揮刀斬去。這時旗桿已經伸出,來不及收回,周開荒低頭沖著近在咫尺的敵人臉上猛地噴出一聲大吼,震得清軍把總一愣,周開荒瞬間飛出一腳,重重地踢在這個清軍軍官的前胸,把他踹得向后騰空而起,撞在后面的墻垛上,身體翻了過去,跟在他的長官后面摔出了城墻。
從右邊上來的清軍把總已經看到周開荒的勇猛,雖然清軍人多卻始終無一人能夠上前,他便躍上了外側的墻垛,仗著提高了地勢,舉刀便砍。周開荒又是一聲大喝,右腿狠狠地踢了一下戰馬,同時把馬頭向右一拉,戰馬就人立而起,一雙前腿探出,把這個清軍把總從墻頭踹了出去。
坐騎立起時,周開荒用來踢人的左腿還沒有收回到馬鐙中,他用旗桿在地上一支,穩穩地坐在馬背上,沒有滑落。
周開荒撥轉馬頭,向著來路跑回去。
剛才看到周開荒大顯神威,把十幾個清兵踩翻或是打下城墻后,城墻上正在撤退的明軍戰兵也都收住腳步,一邊觀戰一邊連連高喊著叫好。突然看到周開荒居然跑回來了,頓時把明軍士兵都愣住了,接下去的喝彩聲也硬生生地打斷。
“這樣的軍神也會逃跑么?”
就在眾明軍驚疑不定的時候,周開荒掉轉馬頭,重新飛快地加速沖向前方的清軍,把四、五個敵兵踩得倒地不起的同時,又將三個敵兵掄下城墻。
周開荒第二次并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在敵陣中久留,而是在沖力耗盡后毫不猶豫地掉頭離開。墻垛上觀戰的明軍都已經知道軍神絕不是在逃跑。
果然,周開荒第三次面向清軍,加速、沖鋒…七進七出。
登上城墻的一百名刀盾兵,竟然被明軍的一個騎士殺傷了四、五十人,剩下的都從城墻上逃回了城樓旁。
城樓周圍的清軍人人如臨大敵,刀劍出鞘對著城墻的通道,那上面只有一個明軍騎兵而已,他橫著手中的旗桿,山岳一般地屹然不動,讓那道城墻看上去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天塹。整個城樓的清兵都失去了進攻的膽量,反倒全神貫注地提防著他徑取城樓。
剛剛聽總兵吹噓他的親兵營以一敵十的時候,周培公還滿心歡喜,以為轉眼就能拿下城墻的缺口,沒想到卻被這么一個明軍堵住了去路。周培公的腦子里不禁冒出了一個詞——以一敵百。
“唉,唉,還不僅是以一敵百,”周培公哀嘆道:“派出去的一百刀盾兵已經被殺得落花流水了,看上去對方好像還有余力呢!”
“一騎當千!”周培公盡管不情愿,卻不得不承認只有這個詞才能形容眼前威風凜凜的敵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