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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節 晚宴

  兩個時辰前…

  之前鄧名對吳三桂自稱是李國英的使者,奉命去建昌搬運糧草去重慶,得知吳三桂也派人來四川行都司他就先去拜見。鄧名覺得這命令應該還算合理,說不定吳三桂也有類似的想法。確實如此,吳三桂甚至懶得過問李國英命令的細節,因為吳三桂和鄧名的地位懸殊實在太大,作為一個王爺和數十萬大軍的統帥,沒有必要事必躬親,也沒打算和一個小小的千總說個沒完。

  不過吳三桂問到他派去的受降軍隊被明軍伏擊的情況時,鄧名就不敢憑空捏造了。如果在吳三桂面前杜撰交戰過程,露餡的可能性很大,一旦引起對方的懷疑,就可能遭到仔細的盤問,那樣鄧名是肯定無法過關的。

  于是鄧名就實話實說,敘述起那天自己襲擊清軍營地的過程來,只不過他是站在被襲擊者的角度來陳述。當天鄧名領著衛士在清軍營地里左沖右突,對清軍營盤的部署非常了解,給吳三桂講述起來也是頭頭是道。

  鄧名覺得這樣很穩妥,但趙良棟聽來則感覺非比尋常。正常情況下,被偷襲時人會變得非常恐慌,頭腦混亂,很難鎮定地觀察周圍情況。鄧名和以前趙良棟見過的敗兵不太一樣,他并沒有用“敵人很多”、“到處都是敵軍”、“到處都是大火”這樣籠統的描述,而是提到了敵騎沖擊的方向,火勢的蔓延,還提到友軍混亂造成的惡果。

  漸漸的趙良棟從三心二意地不太理睬變得聚精會神起來,這個保寧千總沉著冷靜的表現,以及他有條有理的陳述引起了趙良棟的注意——很多部下因為不識字,在戰場上可能很勇猛,但是一說話就顯得粗魯、莽撞、頭腦簡單,就是打了勝仗也不會好好地總結,更不用說打了敗仗。當然趙良棟手下也有一些良將,可是他們從小在軍旅中長大,生活內容離不開封建軍隊那一套,雖然鄧名只是想要敷衍過關,但趙良棟還是覺察出這個保寧千總有些見識,與自己手下的小軍官不太一樣。

  這時趙良棟聽見吳三桂又問這個年輕的小軍官道:“你現在想來,當時敵軍有多少,為何要在營中這樣往來不停地沖突?”

  趙良棟知道吳三桂這是在考量鄧名的才能,對于一個小小的千總來說,這道題的難度顯然是太高了,就是一般的將領也未必能答好,比如吳三桂派去東川的那個游擊顯然就交出了一份糟糕透頂的答卷。趙良棟一言不發地等著那個保寧千總的回答,剛才聽了他的描述,趙良棟對此戰的經過已經猜到了大概。

  “人數必定不過百!”鄧名斬釘截鐵地答道,此時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表現出和官銜不相符的勇氣、鎮靜和表達能力,他依舊按著“百虛不如一實”的思路,換個角度陳述真相:“至于敵騎在營中反復地沖突,顯然是疑兵、攻心的策略。”

  鄧名還提到在明軍發起攻擊之前,有一個建昌軍官來拜見游擊的事情——仍然是換了個角度陳述真相。面對吳三桂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鄧名覺得敘述需要盡可能地真實,以免對方起疑:“事后卑職回到自己的營帳里吃飯,所以幸免于難。這個人可能是特地來偵察中軍帳的位置,敵軍因為人數不足,事先冒險前來偵察,以保證突襲能夠一擊得手。”

  “好!”趙良棟稱贊道:“說得不錯!”

  鄧名給趙良棟留下了見微知著的印象,他自問也沒法把敵軍的舉動和居心分析的更清楚了——當然不會,因為鄧名就是敵人,他對自己的行動和目的自然再清楚不過。

  “哈哈,”主座上的吳三桂笑道,又吩咐左右道:“取筆墨紙張來。”

  等衛士把吳三桂要的東西取來后,平西王吩咐鄧名道:“那天你們的營地大致的樣子,畫出來給我看一下。”

  趙良棟看出吳三桂對這個保寧千總非常欣賞,沒人會要求一個千總具有畫簡要地圖的能力,這個階級的軍官只要服從命令上陣砍人就可以了,很多靠武勇拼上來的將領都是一腦袋漿糊,跟著上峰行軍打仗沒問題,但讓他單獨扎營、布陣就一塌糊涂。

  鄧名并沒有用吳三桂給的筆墨,而是掏出自己懷中自制的炭筆,為了怕露餡還是認認真真地回答吳三桂的問題。那天他事先在清軍的營地里用心偵察了一番,又反復沖突了許多個來回,對營地的部署記得很清楚,很快一副地圖就畫好了。想了想,鄧名又加了幾道標注,說明是自己推測的明軍攻擊路線——當然也都是他那天真實的進攻路線。

  衛士把鄧名畫的地圖取走,交給了高高在上的吳三桂,平西王拿著那張地圖看了看,然后示意衛士把它傳示眾將。趙良棟拿到手里后,仔細地看著,想不到這個年輕人不但地圖畫得不錯而且還能寫字,最后嘆了口氣讓衛士把它傳給下一個人。

  “你們真都該找個李千總這樣的手下。”等眾將都看完后,吳三桂說道:“那天若是李名你這個千總在主持,絕不會有此失敗。”

  吳三桂覺得這人不錯,動了點愛才的念頭,他本也不在乎這么一個小兵,但是多一個人,說不定哪天能用得上。但趙良棟突然高聲說道:“大帥說得對!末將一直苦于沒有幾個得力的手下,很想要這個李名到末將軍前聽用。”

  趙良棟手下人才不像吳三桂那么多,相對來說他的愛才之心更強烈些,趙良棟對鄧名笑道:“李名你在四川也沒有什么前途,本將不日就要統帥大軍征討偽君永歷,你就跟我去吧,立點功。”

  平西王笑了笑,雖然李國英曾經是自己的部下,但現在和趙良棟關系更近,只聽他說道:“李名你的福氣不錯,趙將軍看得起你啊。”

  “這…”鄧名心中卻是連連叫苦。剛才吳三桂把他畫的地圖展示眾人的時候,他就猜到大概是吳三桂覺得自己畫得還不錯,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應該低調地、不露破綻地離開昆明,如果被趙良棟收為手下就無法溜走,遲早東川軍情傳來自己的身份要暴露。

  吳三桂卻以為鄧名是擔心李國英的反應,便大包大攬道:“那本帥就做主了,李名給你兩天假期,大后天去趙將軍那里報到,至于川陜總督那里本帥自會修書一封,和他解說清楚。”

  事已至此,鄧名無法可想,只能向吳三桂和趙良棟道謝。幸好吳三桂說給兩天假期,他打算明天就裝作去城外踏青,然后頭也不回地逃離昆明。想到這里鄧名心念一動,就向趙良棟討要腰牌,趙良棟滿不在意地說道:“你先用現在的,等大后天來報到的時候,本將再給你不遲。”

  這時吳三桂問鄧名道:“李名你懷中怎么會帶著筆?那是什么筆?”

  鄧名連忙答道:“卑職喜歡丹青,但野外用墨不容易,所以就做了這個炭筆,平時揣在懷里,遇到風景人物就畫上一筆。”

  說著鄧名就把炭筆呈了上去,吳三桂看了看又還給他,笑道:“聽說漢將軍飛(張飛)喜好丹青,李名當努力。”

  “遵命,卑職一定不忘大帥今日教誨,以張將軍為楷模。”

  沉著冷靜,還有見識膽略,懂得丹青甚至還讀過書,自己一提漢將軍飛對方立刻就知道是張飛的自稱…吳三桂覺得趙良棟有些不順眼,在自己面前奪走了一個人才。

  鄧名捕捉到吳三桂那一絲不悅之色后,不知道這是沖著趙良棟去的,還擔心有指向自己的意思——剛才鄧名回答的時候心懷惡意:張飛的志向是興復漢室,鄧名自稱要以張飛為楷模,看上去像是附和吳三桂,但他心里則在譏諷吳三桂。

  鄧名擔心吳三桂聽出自己的弦外之音,連忙取悅地說道:“卑職敢請為大帥做一幅畫。”

  “太麻煩了。”吳三桂擺手拒絕,他知道作畫時自己須要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鄧名解釋說他作畫的手法與眾不同,吳三桂與其他將領談笑時,鄧名同樣可以畫。

  鄧名向吳三桂的衛士要了一張紙,拿一個長方形的托盤翻過來做襯板,左手托著襯板和紙,右手捏著炭筆,站在吳三桂餐桌的側面就畫了起來。吳三桂和將領們喝酒談笑,再也不理睬邊上的無名小卒。散布在各個餐桌的上的文武官員輪番給吳三桂敬酒,爭先恐后地奉承諂媚,鄧名對眼前走來走去的人置若罔聞,熟練、迅速地一筆筆勾勒著,埋頭于自己的畫中。老師在課堂上反復講過,畫人物主要是要畫出感覺、印象,畫出人物的氣質和精神面貌,與之相比,是不是與人物的五官長得很像倒是次要的。鄧名為了迎合吳三桂的心理,不但要畫出他的梟雄氣質,還要仔細描繪他的容貌特征。傳統王公將相的畫像都是面如滿月,慈眉善目,胖胖的一副富態樣,而鄧名完全是寫實派。

  “畫得真好。”

  聽到旁邊一個人的聲音,鄧名轉過頭,才發現好幾個將領的親衛都圍攏在自己身后,看著他畫像。剛才就是一個衛兵情不自禁發出的贊嘆聲,隨著圍觀的親衛們都議論起來。

  吃了一驚的鄧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畫,感到冷汗從額頭滲了出來,本來他只是想巴結吳三桂一下,卻不知不覺又做得過分了。

  喧嘩聲引起了平西王的注意,他把目光投過來:“畫好了?”

  “卑職覺得只用炭筆不足以顯示大帥的威風,最好是采集些專用的土石,調制些顏色。”鄧名答道,他想要為自己出城找個借口。

  “拿過來。”吳三桂讓親衛取走鄧名手中的畫,然后再次傳示眾將。眾人驚訝這種奇怪的筆法之余,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紛紛稱頌畫像上的吳三桂英雄蓋世,與其說夸獎畫技,不如說是借此巴結吹捧吳三桂。吳三桂聽得仰面大笑,指著鄧名問道:“你要什么賞賜?”

  鄧名心說自己來昆明跑了這么遠的辛苦路,還一路提心吊膽,若是不從吳三桂這里拿些什么東西走那真是太便宜這老賊了。

  當即鄧名便請求道:“身為武人,甲不堅則性命難保,刀不利則功業難成,卑職敢請大帥賜下利刃、寶甲。”

  鄧名和手下衛士的盔甲確實不怎么樣,文安之那里清軍式樣的盔甲并不多,而且大部分質量低劣,挑不出幾幅象樣子的。如果不是盔甲質量太差,在東川府的時候劉晉戈也未必就會負傷。

  “此事易爾,”在一片奉承聲中,心情愉快的吳三桂想答應鄧名的要求,不過看了一眼趙良棟后吳三桂又改變了主意:“你是趙將軍的手下,不能什么都從我這里討吧?你要甲還是要劍,只能要一種。”

  “那…卑職想討一領寶甲。”

  “好。”吳三桂答應了:“明日你可以去武庫自己挑一領。”

  “卑職還有十七個手下,他們連棉甲都沒有。”鄧名獅子大開口,他的隨從可以說成是親丁,自然要跟著自己一起轉隸云南,乘著吳三桂心情不錯又有幾分酒意,鄧名就繼續討要。

  “也罷,你可以替你手下一起挑了,不過不許都拿鐵甲,那個你只能自取一套。”吳三桂看來還沒有醉得暈頭轉向。

  鄧名再次謝過,問趙良棟能不能立刻前去取甲,因為從未有過鐵甲所以心癢難忍。趙良棟聞言也是大笑,便與吳三桂說了,這兩人現在都已經醉了七、八分,做事更不加深思,吳三桂喚來一個親衛,讓他取了令箭帶著鄧名去拿鐵甲。

  出了平西王府后,鄧名仰臉看著天上的星斗,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一個時辰了,他心想著:“我明日一早就要跑了,豈能明日再去挑盔甲?還是要立刻拿到手,趕緊走人為妙。”

  在鄧名離開后,吳三桂和趙良棟的心里不約而同地生起同樣的疑問,以這個保寧千總在這一個時辰里表現出的才能,他怎么會被李國英埋沒?趙良棟打算明日就把鄧名喚去好好盤問一番;而吳三桂與李國英相處過一些時日,后者當過他幾年的手下,以吳三桂之見,既然李國英不提拔鄧名那一定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吳三桂同樣把疑惑埋在心里,打算明日再說——今天已經在這個小兵身上表現出太多的注意力了,已經有些冷落了部將們。

  這次和鄧名同行的親衛,并不是帶他來昆明的那個人,離開大廳后鄧名對這個親衛說了許多奉承話,對方也回答得比較客氣。剛才這個親衛站在大廳門口看到了鄧名的表現,據他觀察吳三桂和趙良棟對這個保寧千總還是十分欣賞。

  趁著左右無人,鄧名就把身上的銀子掏出來送給這個親衛:“辛苦了,這么晚還要陪我走一趟。”

  “好說,好說。”這個親衛推脫了幾次沒能推脫掉,就把銀子收了起來,心想一會兒鄧名要是順手拿把好刀、好劍,自己就當沒看見好了——就是鄧名送的禮物有點重,這個親衛在心里掂量著,覺得一把好刀也不值得這么多銀子。

  又走了一段,親衛才覺出只顧說話走錯了路,突然勒定馬:“李千總,我們去武庫,不是這條道啊。”

  “是啊,不是先回卑職的住處么?”鄧名答道:“剛才大帥還許了我十七領棉甲,我一個人也拿不回去啊。”

  “這個…尊屬的甲也要今晚一起取走嗎?”親衛聞言一愣。

  “是啊。”鄧名看這個吳三桂的親衛臉上有猶豫之色,便以退為進:“要不,您回王府再問問大帥。”

  這種雞毛蒜皮的事親衛當然不會回去驚動吳三桂,已經拿了鄧名的銀子他又不好板著臉反對,再說對方還會是趙良棟未來的手下人,將來打交道的時候可能還不少。于是只好先跟著鄧名來到兵站。不過這時親衛心里已經很是不滿,他感覺自己好像是被利用了,而且時間也很晚了,一會兒一定要鐵面無私,不能讓這小子占了便宜——也是因為他感覺鄧名給的銀子有點少,給這么點銀子就想自己辦這么多事未免也太不懂事了,或者說小氣。

  親衛有些生氣地在兵站外面等鄧名的時候,從里面沖出來一群熱情洋溢的人,為首的正是周開荒,他率先沖過來一個勁地喊久仰,然后嘻嘻哈哈的說了許多好話。相比周開荒,李星漢要笨嘴拙舌一些,但也和其他人一起圍上來恭維這個親衛有本事,年紀輕輕就做到了郡王親衛,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被十幾個圍在身邊的人時刻不停地吹捧,親衛原本那份不快漸漸淡去了,這時鄧名也出來了,他又從行李里拿了不少銀子出來。親衛最后一點的不滿也隨之散去,看來不是鄧名不懂事,確實是剛才銀子沒帶夠。

  從兵站走到武庫的一路上,鄧名和衛士們吹捧個不停,親衛甚至沒有機會開口謙虛幾句,被灌了滿滿一肚子的迷魂湯。等武庫的衛兵驗明腰牌、令箭后,這個親衛已經在想:只要鄧名他們不做得太過份,鐵甲稍微多拿個兩領、三領的,只裝沒看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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