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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節 臨陣

  審問過被俘的明軍后,譚詣心中有喜有憂。喜的是確實有一位親王世子在這支明軍中,而且今天還在萬縣沒有離去,他甚至還了解到這個世子目前化名鄧名;憂的是,明軍已經抵達萬縣兩天,而且并沒有遭遇到任何抵抗,這樣明軍的體力就會很好,兩千多明軍說不定還是相當有戰斗力的。在克服這支明軍抵抗的時候,若是他們分出幾十個精銳保護韓王世子逃跑,那么譚詣捉住這條大魚的機會并不是很大。

  想到這里,譚詣就更加著急地催促尚未下船的士兵趕緊上岸,如果那個韓世子反應不夠及時,或許還來得及追上。

  按說最穩妥的辦法就是選擇距離萬縣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登陸,整頓好部隊再向萬縣進發,正和明軍前幾天的行動一樣。不過譚詣覺得第一沒有這么多時間,第二他確認城中只有兩千四、五百重整起來的明軍潰兵。明軍的兵力只有譚詣兵力的一半,而且沒有大將坐鎮,都是些中、低層軍官在組織、控制部隊,無論是戰斗經驗還是威信都不能和譚詣相比,譚詣還是很有自信把這支明軍擊潰的。

  于是清兵更不遲疑,江面上的船只直接開到萬縣視野內,當著明軍的面大模大樣地涌下戰艦。譚詣作為有經驗的老將,防備著明軍可能的反擊,經過多年磨合的指揮系統也顯出它的效率,先期登陸的清軍迅速地布下防御陣型,還構筑了簡單的工事。

  在清軍迅速地布置好灘頭陣地,并源源不斷地將后續部隊送上來的時候,萬縣縣衙內又爆發了一陣混亂。

  軍官們先是把軍隊召集起來,宣布有大股清軍在靠近;正在滿城士兵人心惶惶的時候,眾軍官聽信了趙天霸的謊言又跑去解除警報;結果警報才剛剛解除,從萬縣的城頭上就看見岸邊密密麻麻如螞蟻一般的清軍。

  “姓趙的!你要給我一個交待!”李星漢厲聲喝道。

  “這是我的主意,”鄧名馬上站出來替趙天霸解圍:“我認為比起不戰而退,不如背城一戰。”

  “鄧先生啊…”李星漢覺得自己被這個不知輕重的宗室子弟氣得沒話路了,必敗的仗為何要打?不過當他看到趙天霸臉上的輕松表情時,頓時滿腔的怒火又朝著這個西賊而去,他指著趙天霸質問道:“鄧先生,是不是這個賊首先想出來的鬼主意?”

  “是我想出來的…”鄧名當然不會讓趙天霸給自己頂缸,繼續為他分辨。

  “鄧先生對我說,你李千總還有周千總絕對不會丟下部下逃生,所以就算能有一半的士兵脫險,你們二人還是要留在這山里的。”沒等鄧名說完,旁邊的趙天霸就將他打斷,毫無畏懼地迎著廳中眾人的怒視:“你們不會丟下兄弟逃生,鄧先生說他也絕不會丟下你們逃生,一起從重慶出來,就要一起活著回奉節。”

  頓時,本來還吵吵嚷嚷的縣衙大廳里鴉雀無聲,好像有冰水從天而降,一下子澆滅了怒不可遏的李星漢等人的怒火。

  趙天霸說完后,轉身沖著鄧名輕輕抱拳,用帶著敬意的聲音說道:“本來我也不愿意說那些船是運糧船。我的任務只是保護鄧先生脫險,這很輕松也很安全,但鄧先生既然有這個決心,那我也愿意留下來和大伙兒同生共死。”

  鄧名輕輕嘆了口氣,他剛才沒有細想,自己的這個決定把本來相對安全的趙天霸同樣拖入了險地。

  自從聽到鄧名說要跟大家共生死,趙天霸心中對鄧名的敬意提高了很多,他在心里默念著:“三太子,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覬覦大位,我無論如何都要阻止你。但此戰我一定會在你左右,不讓人傷害到你一根寒毛。”

  縣衙中再次響起說話聲音時,眾人已經不再像剛發現受騙時那般埋怨趙天霸撒謊或是要求繼續退兵,而是商議起如何迎戰譚詣。

  “守城是肯定不行的,萬縣城根本沒法防守,更不用說還有幾千降兵。”馬上就有人指出這點:“要是讓降兵和我們一起守城,指望他們幫我們打仗,那還不如自己抹脖子干脆呢。”

  “今天入夜后,這些人要是作亂,或是譚賊夜襲,我們也沒法抵抗。”說話的軍官露出一個兇狠的表情,提議道:“要不,趁著譚詣還沒登岸,我們先下手為強把這幫人殺了,就算讓他們逃走也不能留在城里。”

  “浪費氣力。”鄧名對這個提議不以為然,想要殺幾千人,那是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再說大敵當前,要是殺這幫降兵殺得手腳發軟,還怎么對付蜂擁而來的譚詣部隊?

  “鄧先生,”在大家七嘴八舌商議的時候,趙天霸湊到他身邊,小聲問道:“我記得您說過,昆陽之戰,漢光武帝率軍出城逆擊,對吧?”

  “是的。”鄧名點點頭。

  “我主張出城決戰!”得到肯定答復后,趙天霸大聲宣布。

  “除了背城一戰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周開荒倒是不反對這個意見,因為防守顯然是等死。

  確定了出城交戰,問題依舊很多,最大的問題就是譚詣的兵力是明軍的兩倍。

  “我們這兩天在城里養精蓄銳,韃子遠道而來,就算是坐船,也不可能和我們相比。”李星漢給自己這邊打氣,大家勉強認可了他的話。

  即使不考慮兵力對比,譚詣的指揮系統還是要比明軍這邊得心應手,如果堂堂對陣,無論是尋找對方破綻,還是操縱自己的軍隊針鋒相對地進行攻防,在場的軍官都沒有人敢說能和譚詣一比。

  而且明軍的旗號還不統一,譚文和袁宗第的旗令有所不同,軍官們也從來都是聽從命令的,沒有當過指揮,若是讓他們發號施令多半會手忙腳亂。在戰場上上如果發錯旗號那可會造成軍隊大亂。要是這些人能把旗號使用得靈活自如,之前和譚弘交戰也就不用挖空心思用那種笨拙的響箭進行聯系——事后看來聯系效果還相當差。

  “干脆我們就不要什么排兵布陣了,大家瞄準了譚詣的將旗,朝著那里沖過去殺他個片甲不留!”商議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一個軍官急不可耐,大聲嚷嚷起來。

  “想得容易!”周開荒毫不客氣地反駁道。攻到對方將旗的位置當然很好,這是任何交戰一方都夢寐以求的事情,不但可以讓對方主將完全失去對軍隊的控制,而且還能動搖敵軍的軍心。既然有這么大的好處,任何頭腦清醒的將領就都不會讓這種情況輕易發生:“譚詣又不是才出道的,他會不防備我們拼命?”

  若是大家一窩蜂地向譚詣的將旗殺去,那也會影響己方兵力展開,而對方反倒可以從容地調兵遣將、包抄截擊。總而言之,若是不用旗號就能贏的話,那古往今來的軍隊還使用旗號做什么?

  剛聽到鄧名有難同當的意愿時,每個軍官胸中都升起一股熱血和力挫強敵的巨大愿望,但商議了半天沒有見到好的辦法,大家心中翻涌的激情漸漸退去,滿腔的熱血又漸漸冷了下來。縣衙中沒有了新的討論聲,失望、悲觀的表情重新出現在大家的臉上。周開荒瞅了鄧名一眼,張口欲言。

  “周兄所想的就不要再說了,”看著眾人的神情和周開荒那欲言又止的模樣,鄧名知道對方大概又想提議讓自己先逃了,他剛才在山上觀望譚詣的艦隊時,不僅想到了昆陽之戰還想到了一個非常危險的解決辦法,若是其他人能有好主意鄧名就不會將其拿出來,可現在看來似乎他們并沒有什么萬全之策:“我覺得還是要直沖譚詣將旗,既然他臨陣指揮的能力比我們強,在我們拿下譚詣將旗前,我們就不能讓他發揮出指揮上的優勢。”

  周開荒一愣,心中奇怪:他剛才根本沒有聽見我在說什么?

  不等周開荒再次開口,鄧名就繼續闡述自己的想法:“剛才有人說譚詣軍中號令森嚴,如果堂堂對陣他比我們強,那就不能讓他發揮出號令森嚴的長處,不讓他和我們堂堂對陣。”

  鄧名的設想就是繼續借鑒朱棣用過的戰術。

  朱棣最早是在鄭村壩使用這個戰術的,那時候協助他實施戰術的就是著名的三保太監鄭和。鄭和原來名叫馬和,鄭村壩大勝之后,朱棣為了獎勵他的戰功,指著戰場的地名賜他姓鄭。后來朱棣在禹城、在深州、在夾河,一次又一次地使用這個戰術并且獲勝。

  可是等鄧名說清楚他的計劃后,大家卻是眾口一詞地反對,即使鄧名把朱棣成功的先例搬出來也沒用。

  周開荒盡管曾經稱贊鄧名家學淵源,但是這次他也是反對者之一:“終究太險,鄧先生如此行險,稍有差錯就是滿盤皆輸。”

  “難道我們還有別的必勝的辦法嗎?或者是我們還有其它不敗的辦法嗎?”鄧名搖頭道:“如果大軍戰敗,我怎么能自己一個人逃生?只要能干擾、打亂譚詣的指揮,不跟他以堂堂之陣交戰,我們冒險也是值得的。”

  在眾人反對的時候,趙天霸一直沒有出聲,鄧名說完話后看著他尋求支持:“趙兄以為如何?”

  “我一個人做不到,”趙天霸果然沒有反對,而是支持鄧名的決定:“我需要至少二十個武藝過人、能夠騎馬的壯士。”

  見趙天霸這般說,大家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加上成祖皇帝的赫赫武功,最后終于同意了鄧名的計劃,而且立刻就開始給趙天霸找尋二十個本領高強的幫手。

  當然也有人擔心,譚詣不肯上鉤怎么辦?鄧名也有類似的擔心。盛庸、平安、吳杰等人都是明朝初期南軍有名的將領,他們都敗在了成祖皇帝這個戰術之下。如果譚詣比他們更沉著冷靜,如果譚詣對軍隊的控制比這些名將還要有力,如果譚詣的軍紀比這些將領的部下更加良好…那么鄧名也只能徒呼奈何。

  “我愿做鄧先生的鄭和。”趙天霸拍著胸脯,義氣昂然地朗聲說道,他想起鄧名講到的鄭村壩之戰,但趙天霸馬上發現自己這句話好像有點不對勁,立刻補充了一句:“當然了,不是做太監。”

  計議已定,明軍列隊分頭開出萬縣。

  對面清軍的船只也盡數靠岸,早先在上游位置登陸的清軍在譚詣的帶領下趕到了萬縣城下。隨著譚詣的將旗高高豎起,清軍陣地上發出響亮的歡呼聲。萬縣附近雖然有一些比較平坦的地面,但山地也是近在咫尺,高低起伏的地形阻礙著視野和訊號,對部隊的指揮比平地更困難。

  不過這里本來就是譚詣的老家,他手下的軍官也都在此地駐扎多年,明軍卻有一半是人生地不熟的,相比起來清軍的優勢無疑更大。看到對面的明軍竟然開出城池有交戰的模樣,譚詣信心十足,捻須長笑道:“賊子愚蠢,這里正是我用武之地。”

  清軍和明軍各自排兵布陣的時候,鄧名正在縣衙里認真地做著最后的準備。之前去譚弘大營的時候他并沒有穿盔貫甲,這是他第一次披掛上陣。

  “殿下的將旗。”衛兵拿來一面赤紅色的大幅三角軍旗,遞到鄧名眼前,后者并沒有糾正他說法的意思。

  以往沒有看見過宗室作為大將出征,所以士兵們也不知道該按照怎樣的規格來制作這面旗幟。鄧名倒是沒有多想,打算直接在旗幟上面寫一個“韓”字。既然重慶聽說了譚弘失敗的消息,那他們肯定也會聽說韓世子在明軍中的消息,鄧名決心再冒充一次。

  “取筆墨來。”雖然鄧名的專業方向是油畫,不過大學一年級上過書法這門公共課,進大學之前他也配合學畫練過毛筆字。

  飽蘸濃墨,鄧名提筆在軍旗上龍飛鳳舞地寫上了一個大大的“韓”字。端詳了一下,效果很滿意,絕對稱得上是筆力充沛——前世正規大學鍛煉筆力的訣竅,現在的人想必還聞所未聞吧?

  鄧名闊步走出縣衙的大廳,衛兵高舉著戰旗走在他的身后,滿臉的驕傲和肅穆,舉旗的人有的是,但是舉著大明宗室的戰旗,那以前可是只傳在于傳說中。趙天霸和精選的二十名銳士正站在前方等他。見到鄧名和那面表示宗室出征的戰旗出現后,這二十名甲胄在身的士兵整齊地向他行禮,齊聲叫道:“誓為殿下死戰!”

  鄧名想了想,還是沒有糾正他們的說法,而是向這些士兵微笑。

  剛才各軍官召集士兵的時候,都把鄧名主動留下來和將士并肩作戰的事情告訴了自己的部下,這二十名士兵也同樣聽到了。鄧名翻身上馬,他們也先后躍上馬背,一個個緊閉著嘴唇,昂首挺胸地跟在鄧名、趙天霸還有那個擎著王旗的衛士馬后。

  鄧名一行策馬出了萬縣城池,城外排成戰陣的明軍士兵看到了鄧名的王旗,他們早已知道這位宗室子弟的英勇行為,明軍官兵紛紛向王旗的位置發出吶喊聲。

  突然聽到明軍那邊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譚詣先是一驚,連忙派偵查兵去打探,剛剛出城的明軍還沒有拉開陣勢,偵察兵一直跑到近前仔細觀察了一陣,才返回來向譚詣報告。

  “宗室出征啊!”等譚詣弄清楚對面為什么呼喊后,就仔細地把出現在戰場上的那面旗幟看了又看:“宗室出征的盛況,想不到我居然有幸一見。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盼望著能夠見到大明皇家的戰旗飄揚在戰場上,也一直認為這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想不到今天我居然真的見到了,只不過卻是在我的對面。”

  短暫的感慨過后,譚詣又感到一陣狂喜,韓世子竟然沒有逃離這個險地而是臨陣迎戰,那么捉到這個大人物的機會可是大大增加了,比起獻一座萬縣城給清廷,這個功勞可是大太多了。

  相對明軍那邊的士氣,清軍這邊就顯得沉悶多了。譚詣的部下不久前還是明軍嫡系,當他們明白對面是宗室出征后,很多人都感到胸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雖然對他們來說朝廷從來就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他們只需要服從譚詣、向譚詣效忠,就算對面是大明天子他們也要與之一戰,可是一旦看到至高無上的大明天家竟然真的出現在戰場上,他們還是感到壓迫感撲面而來。

  “對面的士氣很高啊。”譚詣已經整理好心緒,把所有不應該有的情緒都拋于腦后,開始考慮如何克敵制勝。他承認對面的士氣不錯,不過戰爭不僅僅依靠士氣,還需要正確的指揮。譚詣躊躇滿志,自信指揮能力絕對壓倒對面的年輕宗室一頭。

  盡管如此,他也要鼓舞士氣,要是士兵們見到對面的宗室子弟而心懷歉疚——哪怕只有一點點,也不利于穩定軍心,譚詣希望他的士兵們不但不會猶豫反倒會分外眼紅,見到韓世子的旗幟就干勁十足:“傳我的命令,擒獲韓世子者,賞銀百兩!”

  以購買力換算,當時一兩白銀的價值相當于五百人民幣左右,一百兩就相當于五萬人民幣的巨款。這個賞格一出,剛才還稍顯沉悶的清軍陣地上頓時呼聲四起,人人摩拳擦掌,一點兒也不比對面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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