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家所在的這片地方,屬于地團,也就是府兵軍戶聚居的地方,地理位置上處于城外,畢竟府兵們戰時是士兵,平時就是農民,還要種地的。而普通百姓,還把這里稱為“糠地”,只因為很多軍戶窮困。他們雖說不用繳田稅,但古代生產力低下,出產本就不多,還得看老天爺的喜怒,日常的軍務裝備還得自己擔負,實在過得艱難。
因而,春家的宅字在糠地中很顯眼,東邊緊鄰著家境稍好的何嫂子家,西邊是一條容一輛馬車通行的阡陌小路,后面是自家菜地,再旁處,就是大片普通民居了。
春荼蘼坐在當院里,提防老徐氏又出幺蛾子。雖然有點冷,好在剛才戰斗了一場,又是近晌午時分了,身子倒還是溫熱的。
不過她坐了會兒,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似乎有人窺探,循著那種異樣感望去,就見到一個年輕男人正趴在西方臨街的墻頭上,津津有味的凝視她,見到她看過來,咧嘴一笑,牙齒白得閃光,像要咬人似的。
這人是誰?長得很是不錯。他在那兒趴了多久了?都聽到了些什么?大白天的爬墻也太大膽了!雖說現在這個時辰,男人們大多外出做活了,可軍戶家的女人孩子也都挺厲害,叫嚷起來,他就得被圍起來打。可是,看他似乎沒有惡意…
因為太突然了,一時之間,她有點發怔。而她自己不知道,迷惑的神情在她的臉上,奇異的形成了微妙的蠱惑力。在那位墻上君子的眼里,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飽含著一種急欲怒放的肆意,恨不得讓人立即摘下枝頭。
“小姑娘挺兇的啊。”男人的笑容加大,帶點戲謔地說。
“兇你妹!”春荼蘼的胸中正還有點余火,又遇到這種不守禮的爬墻家伙,當即暴發,“還不快滾,等著我叫人來賞你吃小炒肉嗎?”
墻頭男一愣,定定地望著春荼蘼,不明白兇你妹是怎么個兇法。
春荼蘼只覺得自個兒的臉都要被那雙格外明亮的眼睛灼傷了,怒得站起,“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墻頭男又一愣,隨即唇角上彎,似乎要大笑。但這時,因為春荼蘼聲音大了,東屋聽到了動靜,門簾一挑,小琴鬼鬼祟祟的探出頭來。
春荼蘼冷冽的目光狠狠甩過去,嚇得小琴一哆嗦,趕緊又縮回屋了。春荼蘼再看向西邊墻頭,那不知哪里跑來的野男人也不見了蹤影。想必,是路過西墻外的小路,聽到動靜,多事的來看熱鬧。好在她似乎也沒說什么緊要的事,應該不礙的。
其實,她根本不會把自家美貌老爹娶徐氏時的那點難言之隱說出來,但她算準了老徐氏不敢賭。道理講不通,武力上不占優,威脅別人這種事,她做起來并沒什么心理障礙。但剛才那個男人是誰啊?雖然大唐風氣開放,但隨便爬人家的墻,也實在不是正人君子所為。何況她家的墻是很高的,難道外面有墊腳的東西?不行,待會兒得讓老周叔去看看。祖父和父親都不在家,一院子女人加一個老人家,還是安全第一!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時,墻頭男已經快步離開春家的范圍。同行的,還有一個看起來身體有點孱弱,但緊跟著走了半天也沒有氣喘的俊俏郎君。
“春家姑娘挺不錯的嘛。做事爽利、果決,卻還給人留三分余地。”墻頭男停下腳步,半轉過身回望,正是折沖府都尉韓無畏。不過,他還是穿著低階衛士服,若不注意他的容貌和氣質,就像普通的軍中少年。
跟他在一起的,自然是大理寺丞康正源,也是一般讀書人的打扮。
“因為你爬人家的墻,她還要請你吃小炒肉?”康正源伸出手,輕按按自己的唇,似乎把要打的哈欠壓了回去。他唇紅齒白,手指如玉,兩相一襯,說不出的好看,卻又絲毫不女氣。
“你不懂,這是本地的方言。請吃小炒肉,是指要拿棍子打人呢。”韓無畏英眉一挑,很有興味的笑笑,“她這是心疼我嗎?提醒我快走,而不是直接叫人打我?啊,我就知道,本都尉實在太過英俊,是女人就會生出愛慕之情的。”
“表哥,你惡心人也有點限度好嗎?”康正源做了個要嘔吐的樣子,“若她也像京中貴女們那樣,見了你就百般示好,也就不過爾爾了。我看,人家是家里有事,嫌你煩呢,恨不得快把你打發走。我在下面聽著,好像人家叫你快滾來著。”
“女人嘛,總是口是心非,說不定她表面兇我,心里是為我好的。”韓無畏聳聳肩,大言不慚地說,“可惜你沒看著她那俏模樣,明明是舊衣素顏,頭發都散了,可就像華服貴履,妝容精美似的,特別坦然大方。你說,別的姑娘突然見到以墻頭上趴著個不認識的男人,不嚇得尖叫,也得驚慌失措吧?至少,因為自己形容狼狽,也得有點尷尬吧?她呢,敢跟我對視,還揚言要挖出我的眼珠子。嘖嘖,了不得。”說到后面,不由得贊嘆。
他卻不知道,那是春荼蘼在現代職場和法**歷練出來的淡定和從容。另外,就是她心里放著春大山的事,顧不得別的。
“我又不是登徒子,不做無禮之事,自然看不到墻內春…呃…雷霆。”康正源道,“再者說了,你從小苦練武功,難道就是為了今天爬墻?”
“你站在墻根下頭聽,就很正派嗎?別臭美了,咱倆是一對登徒子,你不過是個放風的而已。”韓無畏堅定不移地把康正源拖下水,“但也怨不得咱們,院內吵的聲音這么大,正好路過的人,誰還沒點好奇心?”
“是正好路過嗎?你是特意拉我來的吧?”康正源毫不留情的揭發道。
韓無畏笑笑,繼續向前走,兩人邊走邊說。
“昨天我回軍府,急調了春家的記檔來看。春大山的父輩,本來是兄弟三人,他們家是三房。因為春青陽那輩上已出兩丁,春青陽就沒進兵府,而是去縣衙當了差役。你也知道,為避免逃避當兵員的,律法規定軍戶不得分家。可是春家大房和二房,居然沒生出兒子來,就此絕戶了。總共只三個女兒,嫁到了外縣。到春大山這輩,沒辦法,隔房頂了他大伯父的缺。”
“春大山現在也沒有兒子吧?若有,也不會叫個姑娘家上堂去代父申冤。”康正源問。
韓無畏點了點頭,“可若不是有這一出,我也不會注意到春家。只是想不通,一個內宅的小姑娘,我打聽過,平時也不像其他軍戶女那樣拋頭露面,嬌養著呢,卻怎么會那么熟悉大唐律法,還能運用得如此熟練?”
“這個…昨天我約見了縣衙的部分官吏,倒是私下問了。據說,春荼蘼三個月前大病了一場。養病期間實在無聊,她祖父就從衙門主典那兒錯了大唐律給她看。想必,是那時候熟悉的吧?但短短三個月就有如此實力,就算不是過目不忘,也是天分超常呀。”
“看她上堂的樣子,倒像是個老手。只是她土生土長在范陽,并無特殊經歷,也只能以天分來解釋了。”韓無畏輕蹙了下眉頭,“至于說春大山,他二十一歲為丁,九年時間,從衛士到小火長,再到隊副,一級級升得不算快。不過近十幾年來,阿爾泰山那邊內訌不斷,擾邊的也只是在幽州北部邊界的小打小鬧。沒什么戰事,就撈不到軍功,升遷無望。春大山是個忠耿的性子,不擅溜須拍馬,家里也沒有得力的親朋,這樣還能升官就已經很不錯了。”
“春大山長成那般樣子,極招惹女人的,上官不妒忌就好了。”康正源笑道,“關于女人緣這事上,你是深有體會。你想提拔他,不會是同病相憐吧。”
“若是人才,沒必要不提拔是不是?軍府還正好有個職缺。但我是想,他有個如此不俗的女兒,必定也有不俗之處。”韓無畏攤開手,“但今天過來也不是為了什么,就想來看看,哪成想還真遇到好戲了。春大山武藝不錯,練兵也有一套,可惜家宅不寧。不能齊家的人,在軍中能有大作為嗎?我覺著,還是再看看吧。對了,你什么時候走?”
“我身邊的幕僚麻煩得很,出門必看黃歷。”康正源抓抓頭發,“他說三日后正是出門的好日子,所以我那天一早就走。范陽有你坐鎮,本沒什么大案要案發生,我先往幽州北邊去,趁著數九寒天下大雪之前,把那邊先巡察完畢,然后再往回走。如果趕不及回長安過年,最后還是落腳在你這兒。”
“行,那我等你,正好可以和我一塊兒過年。”說到這兒,韓無畏又是一笑,“不知春家那丫頭過年時穿得喜慶點,是個什么樣子?”
“你別總惦記人家姑娘好不好?”康正源也笑道,“哪有點折沖府最高官員的樣子。”
“這你就不懂了。姑娘就是給男人惦記的。沒有男人惦記的姑娘,不是好姑娘。”兩人說笑著離去。
春大山不知道,他升官之路,就因為徐氏母女而耽擱了下來。而被惦記著的好姑娘春荼蘼同學,此時還在家中焦急的等待著衙門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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