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到離水面最近的石階,又有一人高的洞。這個洞在背光處,幽冷無比。
這次,老頭走了進去。采蘩和獨孤棠跟著,正覺得曲曲折折像九轉回廊,以為很深時,突然,一陣腥臭味迎面撲來。
采蘩捂住鼻子,差點沒吐出來,“什么味兒?”
老頭站住,火把伸到一旁。
也是油槽,火焰沿石壁燒起。因為地方不大,光亮沒有放過一處,能看得一清二楚。看清楚了,采蘩也吐了出來。
一個鐵絲籠子,一條血紅肥腸般的胖大蟲子,有抖動不停數不清的細腳。這么胖,卻纏著一條極細的金蠱滾來滾去的,流著黑液的身體還不斷伸長,硬生生將金蠱絞斷不算,還把金蠱吃了下去。然后不知道是死了還睡了,胖蟲子一動不動。
再沒有比這個更惡心的景象了。采蘩吐個不停,到后來在那兒吐水。但金蠱分裂的剎那,在腥味濃重的洞中,她嗅覺超靈敏的鼻子聞到了一股淡雅的香。那香竟跟彼岸蠱的花香像極了,令她以為是幻覺,卻止了吐。
老頭居然還奇怪她的反應,“當然離賞心悅目很遠,不能情鐘也長得惡心,但就是兩條蠱蟲交配,不至于吐吧。”
“那…”采蘩吃下獨孤棠遞來的藥丸,感覺胸口沒那么悶了,“那金色的蠱是什么?”
“無夏。”老頭解釋蠱蟲一直很詳盡,“第一只無夏被捉后,不跟任何蠱種交配,但它毒性劇烈,不可能浪費這么好的蠱種,于是就用了情鐘蠱。那就是蠱中的母大蟲,發起情來根本不挑剔。無夏細金長,蠱類當中好看得很,卻只要其他母蠱一近它。立刻釋放毒液。最后情鐘蠱以毒抗毒,與無夏交配成功,卻也把無夏當成敵人,會將它弄死并吃個干凈。之后的無夏就都是情鐘蠱產的,因為難得,每次都要跟情鐘蠱搶無夏幼蠱,避免全被吃掉。”
采蘩聽得瞠目。這哪里是蠱啊?簡直就是霸王強占美人,泄了憤還食其肉吸其血。連美人的后代也不放過,一個凄涼無比的悲局啊。
“我不想待在這兒了。”到處都有恃強凌弱。她想到此,腦袋卻突然劇痛起來,禁不住尖叫一聲。上次尖叫是前世了,她向來能忍身體上的痛苦,卻不料——腦袋疼,是彼岸要鉆出來了嗎?
獨孤棠要給她把脈。
“先…出去再說。”采蘩寧可疼著死,不要惡心死。
獨孤棠連忙抱起采蘩往外走。甬道窄,不能跑只能大步走,急得他額頭也落汗。好不容易出了洞穴。他將人放在階梯上,卻聽采蘩說沒事。他挑起眉。借火光看她。她面色很不好,慘白著,唇都干皺了。
“是我不好,非讓你走索橋。”該聽她的。每次她疼,他就撕心裂肺的。
“剛才頭疼得要裂開,我以為那蟲子鉆腦,才不自禁喊出聲。也是奇。出來就一點兒都不疼了,可能是肥紅蟲太惡心我。”采蘩安慰獨孤棠,“要不是走了索橋。就不會知道蠱蟲這么多的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反而有點信心了呢。”
老頭在一旁道,“姑娘家膽子就是小,趕緊回石室休息吧。”
采蘩卻不肯,“我還想看雕畫。”
“這不難。我們進蠱洞的通道口左邊就有石門,雕畫都在石門后面。那附近沒有蠱,不用我帶著,你自己就能進去。不過先提醒你,歷任大護法的骨灰都存放在那里,別又大驚小怪。現在去休息,石室有米可以煮,肉干之類的腌食也能吃。”怕采蘩倔犟,老頭給獨孤棠一個眼色。
獨孤棠果然勸動了采蘩,先回石室休息。而老頭留下,開始飼蠱。
采蘩吃過飯就躺下來,本只想閉目養神,結果睡得天昏地暗。再睜眼時看到暖爐燒著火,但石縫那邊已經沒有一絲天光,應該是天黑了。獨孤棠趴在桌上好似睡得香,而老頭躺在另一邊的壁角,拿被子蒙著頭,露出白蓬蓬的白發。
輕輕穿好鞋,沒有叫醒獨孤棠,采蘩走進通道,將石門合上。她以為自己的動作夠輕,其實再輕也瞞不過高手的耳朵。
獨孤棠睜開眼,雙眸沉金。他聽見她起身,但他沒攔,也沒跟著。她是他的伴侶,他視她為自己的生命,卻不會當她弱者。蠱洞比外面安全,蠱蟲沒人可怕。
他坐直,“老人家,醒醒。”
老頭一開始沒反應,然后讓獨孤棠吵醒了,翻過身來揉著眼,有些起床氣,冷哼道,“從昨夜起就讓你們煩著,一整日了卻連睡覺也不能安生。又怎么?”
獨孤棠神情不變,聲音很冷,“老人家陪我去一趟天衣教吧。”
老頭躺下,“黑燈瞎火的怎么去?天亮再說。”
“老人家是走慣險路的人,應該什么時候去,心里比我清楚。”獨孤棠不急,因為不容對方拒絕。
“那就明天晚上好了。”老頭不為所動,閉眼安然,“這兒吃的喝的充足,待個把月都不用擔心。再說,要不是我,你們這會兒還在山里亂兜,不知多花幾日。”
“但既然走了捷徑,就該有繞遠路意想不到的好處,譬如早到早走。若沒有萬一的話,我打算和采蘩明晚就走了,所以今夜必須一探。”獨孤棠現在一點不想久留。
老頭再翻被坐起,吼道,“天衣教總壇如今就是一空壇,你到底想探什么鬼?”
“教主密室。”相比老頭的火大,獨孤棠氣定神閑。
“…”老頭怔住,半晌之后吶言,“以前天衣教主不過是個虛設。”
獨孤棠從行囊里拿出一套夜行衣換上,“您也說是以前。天衣教主雖行事陰狠毒辣,卻連紫鹛夫人也不得不承認他是百年難遇的奇才,堪比村長。不但吸收了天衣傳承至今的制毒施毒之密,甚至還能不斷創新突破。假以時日,如果他潛心專注,超出三大奇毒,制出第四種第五種奇毒也是可能的。他有間密室,也是我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
老頭到箱子里翻了件深色外套穿好,“看來我要是不去,你會吵得我睡不著。雖然我認為你和那丫頭都在作無用功,但沖著紫鹛的面子,我幫忙幫到底。走吧。”他在通道的門前站定,“蠱洞有活水,沿水漂流,就到總壇里面了。”
但獨孤棠卻走到石縫那邊,臉上有一絲明了的笑意,“老人家睡糊涂了,那條活水之中都是子蠱,如果能漂到,多半身體也讓它們鉆出幾個洞。更何況,要是那么容易,這個蠱洞早被人發現,只要逆流而上即可。我覺得,還是爬上崖頂安全些。”
老頭道聲滑頭,向獨孤棠走去。小小考驗,難不倒這兩個年輕人,也許真意味著天衣教的末日。也好,不是結束在自己的惡意中,他解放了族人,也解放了心上人痛苦的牽念。
采蘩不知道獨孤棠的打算,只是很快來到蠱洞,推開旁邊一扇石門。她拿火把晃了晃,發現也有油槽,便點著了。
那是一個相對干燥的石洞,正前方洞壁上鑿了很多石龕。自上往下有一半石龕已經封住,上面刻了字,是歷任大護法的名號。還有一半空著。倒不是咒生自己的人,她突然想到不知紫鹛會不會要將身后的骨灰放在這兒。
火焰忽高忽低,讓這些裝著骨灰的石龕顯得神秘又森冷,但采蘩不怕死人,卻被兩旁洞壁上的雕畫吸引全副心神,無比專注地看了起來。
天衣教創立有數百年,歷經數十代。蠱洞從村長開始就已存在,鑿畫也從他開始,再由后人傳承下去。蠱洞秘密,鑿畫的就只能是各任大護法,起得是一個記載作用,不講究好不好看,整不整齊。所以東鑿一片西鑿一片,有些鑿得根本讓人看不明白,有些讓后面的傳人鑿壞了,大片掉落。大概還知道不能亂丟,壁角一堆石片,那意思是至少保存著,不過要拼接起來得看運氣。
村長是位有學識有見識的人,從他的鑿畫中也看得出來,算是講究精細的一位,但記述的事跟老頭說的差不多。最后是不能情鐘蠱的發現過程,采蘩對那條胖紅蟲完全沒有好感,略看一遍就沒再瞧第二眼。
村長之后,天衣教就沒出過能人,像普通山人一樣生活,直到第十代。十代大護法的雕畫還上了色,鑿法細膩,也頗有漂亮大氣的書畫之風。而且她似乎很喜歡鑿畫,記載了從她出生到死前的事。畫簡單,但涵括了很多內容。她是順水漂流入山的孤兒,被圣使撿回天衣教。在天衣教里鋒芒漸露,以獨占鰲頭的姿態繼承大護法之位。這些采蘩沒有細看,但卻對后面的畫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因為,這位大護法身邊出現了一名男子。雕畫成為記載她快樂心情的方式,而不是重大事件,近三十多幅是兩人游山玩水的樣子。不過,也并非言之無物。
無夏,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