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在找什么?”阿慕看著伏在船板上好半天的女子。
遇上采蘩,常常沒辦法沉默寡言,因為對方專注起來,天塌都不管不怕。能比這樣還不急的人,大概可以跟她扛到底。但阿慕不是。他的寡言是后天造成的,先天卻是來自悠遠的書香門第。不說孟潤三罵齊帝是怎樣厲害的唇舌,單是其父孟津能讓倔強的采蘩讀書寫字,就是一番說理之功。所以,阿慕忍不住開口。
采蘩沒搭理。或者說,她根本沒聽見有人在問自己話。
阿慕真想敲昏她。此時,除了這一片,湖外可見處處火光,傳來人聲和各種嘈雜,顯然是西穆各營得到傳令,知道要開仗了。剛才他就差拍胸脯保證自己一個人就能帶她安然返回,現在他惱得恨不能給自己一嘴巴,就算領個百八十人,也一點信心沒有了。
如今的戰場分布情況是這樣的:最外圍是鷹王的五千騎,麥子疤眼那邊沒消息。照獨孤棠的判斷,沒消息就是壞消息,所以不記入現有戰力。但蘇徊和他的書童帶了兩千人突然趕到,屬于意外的驚喜。不是北周四方軍,卻是江湖雜牌軍。蛟盟收服的那些幫派出了最能打的人,因此雜牌比正牌不弱。第二層是西穆十營,也就是主力軍兩萬五千人,其中八營由向家爺孫直接領著,只有兩營聽命于西穆王。基于西穆王近來漸失人心,也可能不到兩個營了。第三層是被圍困的尉遲覺他們,人數接近兩千,是四方軍中的精銳,卻處于彈盡糧絕的邊緣,攻擊和防御大打折扣,需要鷹王及時解圍。最里層是敵方核心。也就是春日大會所在,西穆王營。守兵五千,其中三千是西穆王直屬親軍。
制定全局戰術的是獨孤棠。鷹王的騎兵是他們這邊的主力,而雜牌軍正規軍中也不止蛟盟的人。甚至不少強龍強將,但不知怎么都聽獨孤棠調用。比如阿慕。阿慕在義父帳下任左翼將軍,手下管三萬兵。在這兒,他是光桿司令。任務也只有一件,就是把采蘩救出去。
再說戰術。北線鷹王的人馬進行強攻,與尉遲覺會合后,往西穆王營進軍。南線打通一條退路。由獨孤棠率領防守。其中,包括活捉向氏爺孫和西穆王的打算。因為從人數上來說,他們與西穆王營守軍相當。而獨孤棠亦有信心在力量上也能勝過對方。當然有最壞的打算。如果鷹王尉遲覺攻不下,獨孤棠會放棄退路,從南攻王營。到時候,戰場就會變成他們被西穆軍包圍的形勢。
獨孤棠說,所有戰術殊途同歸,最后只要達到一個目的――向氏爺孫大傷元氣,一兩年內偃旗息鼓。他們這邊則兩個結局。一。死。二,活。
這些是獨孤棠的原話,再加一句戰術是死的,各人靈活運用。阿慕很少服人,但他和其他人一樣,不知不覺就服了獨孤棠。這是個天生具有領袖魄力的男人,若有奪天下的意圖,振臂一呼,他毫不懷疑英雄豪杰將競相投入麾下,比一位聰明的美公子強太多。要開江山,必先戎馬。獨孤棠能文能武能算,有建國之大才。
“你從哪兒認識的獨孤棠?”定國公大公子,四方將的少帥,阿慕想不出采蘩這樣一個造紙的女匠怎會遇得見。
“說來話長。”刮啊刮。
原來這專注有破綻,阿慕滿眼晃火,知道已經游不了湖,也不著急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橫豎南北兩邊都會來自己人。
“怎么能讓獨孤棠娶你?”那樣一個冷酷狠手的男子不會對女子上心。
“苦苦哀求兩次,然后唾棄他踩扁他,掉頭找比他好的男人,他就反過來苦苦哀求我,成了沒我不行的可憐樣,最后我可憐了他。”這個能短說。
“…”真的假的?阿慕無語。
到處刮了遍,采蘩直起身來。
阿慕以為她終于想著要見夫君去,卻聽她問他水性好不好。他不想答,但嘴比腦袋快,答曰還行。
“那你游到湖中央,沉到底。”她水性不好,只能刨水面。
“…”為啥?“我說的是還行,不是非常好。”黑燈瞎火,沉到底上不來怎么辦?
采蘩是說做要做的,看不遠處還昏著的三公主一眼,再看小船一眼,心上有主意。她不是不知道錯過了最佳過湖的時機,但她要解開的謎更重要。向老爺子烏睿不動聲色在掩藏,她則不動聲色在尋找。這個捉迷藏的游戲,并不只是身為紙匠的虛榮心而已。
“你我換上侍衛和侍女的衣服,劃船到湖心,帶著三公主掩人耳目。從那兒再到湖底,水性還行也能做到。”
橫豎是要他到底下去。阿慕一句為什么含在嘴里,腦海中翻出采蘩雨中殺勒將軍的一幕。她很有主見,要相信她。于是點點頭,將昏迷不醒的三公主扛上船,又迅速套上侍衛服。做完這一切,以為女子總慢,卻看到她已經披了件侍女的外衫跳上船,動作十分麻利。
“下湖底做什么?”閑話剛聊過了,要留力氣劃船和游水。
“找一種可能會發亮的石頭。”不確定。
“可能?”阿慕當然不傻。
“也可能不是石頭。誰知道呢。”不負責任。
“我只下一次。”有人不負責任,有人珍惜自己。他要當爹了呢,不對不負責任的人負責任。
采蘩聳聳肩。那無所謂的態度,讓阿慕再想打自己一巴掌。他幾乎,差點,就想認這個妹子了,現在――還是緩緩吧。等天下大局定了,他不用再打仗了,他孩子長大了,能照顧娘親,有爹沒爹都沒關系了,到那個時候――
“到那個時候,有哥沒哥都沒關系了。”采蘩笑,自在接收對面兇惡的兩道目光,“阿慕,你有自言自語的習慣。”
“沒。”閉緊嘴巴,阿慕留心著湖岸上的動靜。
“周帝送我一座小城,是孟氏祖宅所在,如今叫了孟城。等仗打完,你帶著你義父,語姑娘,還有你孩子去那兒吧。可以安靜生活,也可以把流放到千里之外的族人找回來,重振孟氏書香。”行在一輪半月的光之上,四周全黑,聲音雖躁動,但看不見,尚能心安。
阿慕喉頭一噎,眼眶驟熱,做夢他都想為孟氏正名,為族人討回清白。但他時恐自己微不足道,連說都不敢。然而,采蘩竟做到了。
“得來不易,用童采蘩一條命換來的,還請你珍惜。”在長安,獨孤棠是鰥夫,童采蘩是亡妻。但采蘩說這話,是怕阿慕心中不平,以為孟城便宜。
“給你的,你不去?”再強大的自尊心也抵抗不了重振家聲的呼喚,阿慕沒有拒絕。
“我嫁人了。”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她不會去孟城。并非不想,卻預感不能成行。“記得,建宗祠那日一定要有魂舞魂歌,代代傳給孟家長女。”
阿慕還沒答應。
“跳吧。”這件事對采蘩更重要,清清涼涼叨叨,“因為你只下一次水,千萬憋足了氣,不然我天天寫信給你夫人埋怨。”
阿慕駭笑,扎入湖中。
采蘩沒等到阿慕,但等到了三公主蘇醒。
“三公主睡得可好?”采蘩不慌不忙,“看到我先別急著發脾氣,我們在湖心停著。”
摸著脖子正要叫疼的金枝玉葉聽到采蘩的聲音,立刻想起自己昏迷前發生的事,恐懼再襲,對采蘩真心得怕。抬起臉來,噘著紅唇,欲哭無淚的可憐兮兮樣。發現自己果然在一條搖晃的小船中,對面只有那個可怕的女人,她抖。
“別殺我。”
這時,有人喊湖心有船,東面湖岸立時照亮一片,那里不屬王營。
“誰在船上?”一道聲音洪亮。
采蘩笑望著三公主發光的眼,輕聲道,“三公主,你說,是他們救你快,還是我殺你快?”
三公主一顫,知道自己高興太早,“你想怎么樣?”
“我說什么,你說什么,錯一個字就當定水鬼了。”采蘩笑容轉冷,語氣陡厲,“現在站起來。”
三公主不敢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乖乖站起。采蘩說一句,她念一句。
“我是三公主,奉王令處死一人,你們且避。”
“原來是三公主殿下。”喊話的將領認出人來,便緩了氣,“今晚很不太平,有不怕死的攻打營北,還有小股人混入內圍擾軍,請殿下不要久留,趕緊回王帳吧。”
“等我侍衛上船,我就回了。既然有緊急軍情,你們別在這兒耽誤,防著外面的好。”三公主一字不錯。
“我留一小隊給公主放個哨,免得讓敵人鉆空子。”但那將領警惕,帶走了大片,留下了一排。
三公主苦著臉,小聲道,“不能怪我。”
“沒怪你。”采蘩說完,阿慕露出水面爬上船,扔給她一樣東西,拿衣服裹了。
采蘩打開,看過一眼就合上,快得讓人瞧不出名堂。
三公主顫巍巍,怕得要命,“只要你們放了我,我保證你們安全。這里四面都是我西穆兵營,殺了我你們也逃不掉。”
“三公主會不會游水?”采蘩卻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