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么事要說嗎?”火光映照,向琚的面色溫和。
挺大一堆火,本是大家會食的地方,現在只有他和采蘩兩人。其他人都有志一同避著,另開了火堆,在影子里說話也小聲。
采蘩手里捧了熱茶,“五公子,這樣可以嗎?走一日歇一宿的,不怕被人追上。”
“我做了什么事要被人追?”向琚淺笑,“作為使節,與北周出使的任務已圓滿完成,難得出來一趟,四處走走看看,皇上是不會怪罪的,而且我請張大人跟皇上轉達了。”
“轉達什么?”采蘩問道。
“西牧有春日大會,想順便拜訪一下首領。”向琚告訴采蘩方向,他們正往西行。
采蘩想了想,“西牧和南陳不接鄰。”
“現在不接鄰,以后說不準。難道采蘩你忘了我是很有野心的人么?”向琚已經不怕采蘩知道。
“怎么會忘?”到了這地步,采蘩也能坦然面對,“關于五公子為何支持四皇子的事我想了又想。”
“然后呢?”向琚漫不經心,但看著火堆。
“四皇子是皇后親子,你妹妹是四皇子妃,向氏向來是皇后黨,所以你支持四皇子是順理成章。不過,其中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四皇子能讓五公子的帝王之路更輕松一些吧?四皇子真得親民嗎?雖然像那樣高高在上的王子不是我能了解的,卻正因為如此,容易被表象迷惑也說不定。”向琚不可能會為他人做嫁衣裳,采蘩十分清楚。
向琚突然笑了,沒有偽然,“果然我沒看錯你,犀利卻一語中的。告訴你一個秘密。四皇子其實挺親民,比大多數貴族好,至少口頭上關心。”
采蘩道,“這算什么秘密?”
“我還沒說完呢。”秘密要慢慢說,“四皇子最聰明的地方就是知道自己的不足,懂得聽從他人的建議,尤其是能給他最大好處的人。我向氏就是他全心依仗的家族,他從小到大在皇上大臣,還有南陳百姓心目中的誠實善良,由我們精心籌謀策劃而成。他的真性情遮掩得滴水不漏。說起來,他和二皇子不愧是兄弟倆,其實很是相像。但二皇子為我獨尊。小時候不聽話,大些才想到重用謀士,卻是晚了。”
“四皇子登基當了南陳的皇帝,還沒坐熱那張龍椅,就得讓賢。這是五公子等待的成果吧。”采蘩腦中靈光一閃。“二皇子重用的那個謀士是五公子的人?所以才在爭太子位時突然出現轉勢。”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向來聰明。”一點都沒說錯。
“二皇子如果知道自己竟完全被操控在你們手里,恐怕會氣得七竅生煙。”劫銀案,與北齊串通,都是向琚設下的陷阱,一環扣一環。兩位皇子之爭。四皇子似乎一直處于弱勢,其實是讓二皇子掉以輕心的假象。盤盤算,步步精。誰能看得清這其中的詭詐?
“不是七竅生煙,而是會被氣死的。”向琚眸亮又滅,只在轉眼垂瞼。
采蘩很敏感,立刻明白向琚的意思,“你們殺了周帝還不夠。連已經無用的二皇子都不放過?”
“周帝天年將盡,不過為他吹了一陣順風。二皇子現在無用。但只要皇上還留著他的命,他要翻身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北齊已滅,北周易主,南陳繼續扭扭捏捏可不行。”向琚不喜歡反復在同一個人或同一件事上糾纏,大概采蘩是他的例外。“我以為你不是那么好心眼的姑娘,會平白無故為二皇子抱屈。”
采蘩哼一聲,“誰說我為二皇子抱屈?看五公子談笑之間就定人生死,為自己擔心而已。”
“這么擔心我變臉,不如改變一下自己的心意,如何?”向琚道。
“這句話我還給五公子。”采蘩并不示弱。
“不管我說什么,你都能頂回來。我雖然從來沒想過會娶這樣的姑娘過一輩子,仔細想想卻也不錯,比乖順的要有趣得多,不至于很快乏味。”無論師父和周圍的人怎么勸,也無論采蘩是不是已有了主,如同勢在必得的天下一般,向琚不能放手。
“敢情五公子當成打情罵俏了?”采蘩則是對待這種情況很少會紅臉的女子,“只怕等五公子成了天下的君王,別說一輩子,一個月都不知道熬不熬得過,就會金口玉言要我的腦袋了。”
“我要是做得到呢?”向琚現在聽不進任何讓他放棄的話,“十年。十年之內我若始終待你如昔,采蘩,你是否心甘情愿一生跟著我?”
“不知道五公子是這么純情的人,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不幸?”采蘩冷面而笑,“你耗得起十年,我耗不起。我今年十九,正是最好的花季,已經找準了一個男人去愛。十年后的目標不是去鑒定那個男人愛不愛我,而是與他寧靜快樂,為他生兒育女,成就了造紙女匠的自己,那樣簡單的生活。”
“采蘩,不會是因為獨孤棠庶出,自知不能給你最好的,因此攛掇你過簡單日子吧?”人人稱頌的美玉向琚,其實是高傲無比的貴公子,他嫡系純正的血統才賦予了如此野心,并自認擔天下一統是責無旁貸的。
“不能再說下去了呢。”采蘩站了起來,“越跟五公子聊得多,越覺得你跟我相公差太遠了。而且五公子這么在乎嫡庶,那應該很反感我的出身才對。我爹雖是孟津,但我生母――但我并非他正室夫人所生,也算是庶出。”
采蘩是北齊孟氏之后,對向琚已不是秘密,“女子不比男子,嫡庶命運看她們所選的夫君。夫君貴,她們則貴。夫君輕,她們則輕。”
“偏偏我一點都不想靠夫君來稱自己的份量。我與獨孤棠還說過,將來我養他。五公子,你愿意讓我養你么?錦衣玉食,豪宅美閣,你要什么,我給什么。天下之類的閑事就別管了,和秋路他們三個鎮日吟詩作畫喝喝小酒,每晚準點回家就行。”采蘩的“輕佻”無人能模仿。似嗔,似真,似笑,似冷。
向琚居然心蕩,但回神后沉下臉來,“此論再不可提,不是玩笑,是羞辱。”
采蘩看著向琚的沉面,全然無懼,反而呵呵笑出了聲,“五公子,這就受不了的話,一輩子可怎么過啊?”笑不停,還搖頭,轉身想湊烏睿的火堆去。
身后腳步快速近了,感覺手腕上傳來冰冷,采蘩猛一抬手,回身的同時,將意圖抓她的向琚用力揮開。袖子吃滿了風,她烏發突然亂舞,雙眸寒霜層層。
“五公子別再輕賤于我。不管我曾是沈家的奴婢也好,還是亡齊貴族之后也好,我的驕傲不由那些東西來給,而是由我自己決定。我爹死后,就不打算委屈得活著。從我爹還有我師父身上,我學到的,是身處在任何環境中仍堅持實現自己的價值。我是女子,但我更是童采蘩,你想找一個依賴你而生存的女人,我永遠都做不到。”
這夜天星無數,但一顆也映不進向琚的眼。
“我此時無奈,在五公子的看守之下,又身中劇毒,同進同出,與公子同宿馬車,甚至作好了于你的準備,全在于我珍惜自己的性命。但那些于我算不上失去尊嚴,這時你強我弱,我迎合你并不丟人。不過,身體可付出,意識我自主。跟五公子說了這么多,卻根本通不了道理,我現在心悶得很,不想再同你一塊兒坐。要走,是我的驕傲。別看我嗜命如寶,驕傲在身,你這會兒要我命,我眼睛都不會眨的。”采蘩說罷,身影便走入暗處去了。
向琚緊閉著好看的雙唇,面色前所未有得難堪,卻聽一聲笑,他冷然回應,“先生,我知道你笑什么,但請你什么都別說。”
不見天衣教主的人,只聽望山先生的聲音,“蘭燁,你不聽老人言,終要在這女子身上吃大虧的。”
“她雖聰明,但讓我吃虧?”向琚一笑,“長這么大,沒吃過別人的虧,嘗嘗滋味也好。”
“若是嘗到了呢?”望山道。
“嘗到的話,如果覺得苦,那就如先生所愿吧。”笑了之后,向琚的聲音比望山還冷。
“哦,蘭燁,到時你不會心疼?”望山卻有了笑音。
“因她能悅我心,我才一反往常,雖然再三讓她拒絕,仍走到了今天。然而,若她讓我嘗到了苦,我也便死心了,從此以后會選溫柔的解語花,不再讓你們提心吊膽。”就好像在說盡力了得不到也無所謂的輕松語氣。
“看來,我要期待那姑娘做出能讓你吃虧的事了。”這句話可一點都不是玩笑。
采蘩這時來到烏睿那邊。
笑面沖她喊,“童大姑娘,你真是好壞不分,五公子那般出色的人物都放不進眼里,非要選一條自取滅亡的路走。你還是離我們坐得遠點兒吧,免得連我們都不受公子待見了。雖然我們未必要看他的臉色,畢竟卻是同一陣營里的人。”
采蘩聽了便停下腳步,與他們隔火對坐。坐下才發現,一不小心竟跟全身包布的家伙并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