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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土地爺爺不顯靈

  清晨,采蘩推開窗,見昨夜傾盆轉成如油的春雨,淅淅瀝瀝刷潤了冬寂的涸土。而滿目翠亮的雨珠沾著墻邊綠草,好像織入金銀線的錦邊,那般耀眼。

  眼前的院子并不大,卻是她一看就熟悉的布置。除了墻下頑強冒出頭來的草,沒有樹沒有花,全地鋪著青石,井,石臺,兩口槽,還有豎墻雙竿。井上裝搖手,水可流上潔白的大石。那里原來浸著一種油紙,幾天幾夜都不爛。靠墻有洗硯墨池,因為造紙的老人家很注重墨與紙的契合,出寫紙必試到滿意為止。

  這是土地廟。

  昨晚從雪園出來,上了馬車就讓人點昏,一直到天亮才醒。屋子小卻整潔,但看得出不是富裕地方。雖跟土地公學了一段時日的造紙,不是到山中取材,就是在院中反復練習技藝,沒有進過每間屋子。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烏睿居然把自己帶到了這里。

  難道土地公也是他們的人?為這樣的想法吃了一驚,采蘩不抱希望地推了推門。以為肯定會上鎖,卻一下子就推開了。被人抓,當囚犯,也不止一次,從經驗可知,越是自信的人越不會把她拘小了,可以伸個翅膀撲扇兩下的那種籠子。

  “有人嗎?”真是,要她這個被抓的搜抓人的。

  吱呀一聲,后院的門開了,烏睿走進來。

  采蘩看到他的穿著,頓時沉下目光。那一身是紙官署的統制工衣,她曾嫌丑,后來才知方便,緊袖緊腰讓動作干脆利落,隨時可以調節吊袖高低的扣帶,還有替換的外布褂。她開始學造紙后,讓裁縫做了好幾套。連顏色都不變。

  “這套衣服的式樣是師父想出來的。”烏睿心思敏捷,看出采蘩留神哪里。

  “習慣難改?”采蘩冷然,“不過我看著扎眼。嫌師父不能帶給你名利,不惜死別拋棄一切,卻為何還穿舊衣?”

  “一套衣服罷了,你想得倒多。而且你說得也不對,我沒有拋棄一切。左氏造紙術是我打底的基礎功,丟了它如同砍了我的手。只不過我追求的境界跟師父不一樣,免得他難過失望,日后也當我死了一般。不如在最好的時候分別了好。”烏睿打井水洗凈手,“餓了就自己去廚房拿吃的。”

  “住在這里的爺孫倆呢?”她的問題很多,哪有心思吃飯?

  “我需要老人家調染劑的本事。所以請他和他孫子作客。”烏睿走進廚房,片刻就出來了,一手端碗一手拿饃,靠著石臺吃飯。

  “作客?”采蘩哼道,“你用小混蛋要挾老人家吧?”

  “骨肉親情實在感人。我是孤兒。所以很羨慕。”烏睿不否認。

  “本來不用羨慕,師父當你親生兒,你住過的屋子仍維持原狀,不允許任何人進去。他時常懷念你,坐在日漸荒蕪的院子石階上發呆。”是烏睿自己不要這份親情。

  “我說客氣話你也當真?”采蘩是面冷心挺溫,烏睿則面冷心冷。無情之人。

  春日里,采蘩覺得寒起骨髓,不再提師父。“為何把我關在這兒?”

  “不想看一代權臣垮臺嗎?”烏睿三口兩口把早飯解決,“那么精彩的戲一生也難逢,更何況里面還有你我的功勞,所以無論如何也要在長安留到那時候。”他不是話多的人,短短幾句卻包含不少東西。

  采蘩聽出了這些東西。但最好奇的是,“余求垮臺與你何干?”

  “讓他馬上要入罪的青紙是我造的。你們拿假紙騙他,他謹慎來問我,我說是真的,所以他才沒有立刻動手,還向那些支持他的人再發盟契。他想要白紙黑字明明白白,有十成十的把握,卻不知自己錯過了最佳時機,很可能讓周帝快一步。”烏睿面皮蒼青,沒有邀功的表情。

  “你為之賣命的那個人似乎樂見余求倒霉。”那個人!那個人!即便像余求這樣權傾朝野的丞相,似乎也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間。“余求若造反,北周必亂,對你的主人不是有利嗎?”

  烏睿將碗丟在木桶中,抬了一筐褐棗色枝條,“你不餓的話,幫我把它們泡水。”

  采蘩遏制了那是什么植物的好奇心,“我餓了,沒力氣幫你。”拿足了食物出來,吃得慢條斯理。

  烏睿也無所謂,“余相若稱帝,天下究竟是誰的,那就難說了。”

  “我但覺他好色,不覺得他本事。”采蘩撇撇嘴,心想多留一天的長安,就多一分被救的可能。

  “自古英雄多風流,曹操與兒子爭美人,項羽得虞姬而敗給劉邦,好色沒什么大不了。”烏睿是紙匠,也是才子,書讀萬卷。

  “余求十八歲封將,平定北界流牧,到北齊之戰,人稱萬勝元帥。國事上,他找人編撰六法全書,鼓勵民間學堂,制定了多少利國利民之策。這些數不盡的功績卻被他近年的囂張跋扈掩蓋,加之周帝刻意污黑他的聲名,讓很多人以為他不過如此。”造紙到至高境界,本身一定學識淵博。從蔡倫到左伯,再看張永,都是聞名遐邇的名家。

  采蘩起步晚,但憑記憶超群,一點就通,承認烏睿說得對。撇開讓她不齒的,余求拈花惹草的喜好,他對北周朝堂的重要性是憑借真材實料的大智慧取得。

  “你若見過北周太子,就會明白除掉余求對我們是大有好處的。”烏睿道完。

  “對你主子來說,不需要一個平分秋色,能跟他抗衡的對手。”采蘩也明白了,多半北周太子作不了賢明皇帝,但她非常非常不明白的是,“你們捉我做什么?”

  烏睿盯看了采蘩半晌,“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真是因為傳世帝王書?”采蘩本來就那么一說。

  “想不想看?”烏睿死氣沉沉的眼眸瞬間亮光,“你雖然才起步學,但紙香卻似五六年之功,可見愛紙成癡。都一樣,曾經的師父,我,還有你。”

  “不一樣,師父沒有為陰謀效力過一絲一毫,而我也沒這樣的打算。你自己好好摸索,哪日造出來了,跟你那個陰森森的主子一起欣賞。”躲在暗處見不得光的人,采蘩拿來冷嘲,“現在可不可以放我走?”

  烏睿可一點不覺得好笑,“你有兩條路可以選,造出帝王書,或者即刻死。”

  時常面對死亡之后,會出現疲乏癥,采蘩因此無動于衷,“我不明白為什么非我不可。”

  “你不是炫耀了嗎?”烏睿仔細清洗每一根枝條,和他的死人面貌截然不同,好似雙手傾注了全身僅有的那部分熱血。

  “呃?”采蘩疑惑。

  “那枚蠶繭。”即使說著話,烏睿的手指沒有漏過一處枝葉,“我讓你輸,你卻輸得一點都不干脆,更不甘心。”

  采蘩回道,“我輸得干不干脆,甘不甘心,影響到你要的結果嗎?我在大家眼里輸了,你得到主子眼里的好處,皆大歡喜。難道非要看我連帶著師父一起墜到谷底,同樣出自左氏門下的你就有面子了?”

  “說得是。真要是敗品,我也會讓人嘲笑。不過,正因為你用這枚蠶繭嘲笑凡俗人的淺陋,卻激起我極大的好勝心呢。師妹――”盡管采蘩從不叫他一聲大師兄,烏睿卻道出第一聲師妹,當然喊得近乎不見得真近乎,“我和你,誰的技藝高一些?”

  “你覺得呢?”采蘩心想他明知故問,其實就是自傲。但,烏睿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不知道,所以把你抓來嘛。我至今都造不出的紙,想看看你有沒有本事造成功。如果你造出來,我愿賭服輸,會放了你。”

  “我要是造不出來?”采蘩不天真,“你先以好處誘之,騙到最后告訴我白費功夫。”

  “造不出來,那就一點活望都沒有。”被看穿了,烏睿也不惱,“到了這個地步,你已經和我同船,生死在主子手里。也不是我非要你來,聽說是你攪了這邊不少的事,引得主子十分震怒。若非我說你還有可用之處,你早就成死人了。”

  “原來我還得感謝你。”好笑。

  “那倒也不必。我和你之間,只有技藝更高超的那個能活。我是這么報上去的。”烏睿眼中揉不進沙子,認為天下無紙匠能同自己相比,連小混蛋的爺爺也已是手下敗將,更別說這個學紙不久的丫頭了。盡管看過蠶繭后,她的天賦令他吃驚。

  “你不但以紙載污,還以紙殺人?”采蘩喜歡造紙,因為那是一個脫胎換骨千錘百煉成潔凈的過程,而且用自己的雙手賦予。

  “這是身為紙匠的斗魂。沒有比較,如何進步?”第一,最高,完美,長此以往追求下去,烏睿造紙的心態已經扭曲。

  “你還記得自己當初為什么學造紙么?”采蘩問,有點不信師父看人這般失準。

  烏睿出了一會兒神,漠然道,“窮,又想讀書寫字,所以造紙。再者,不管當初如何,現在更重要。”

  “你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不過我不會造帝王書。”但生死存亡的關頭,采蘩靈活應變,不主動找死,“實在我學紙不久,想造也沒那個本事。”

  “別急著說不。”烏睿對采蘩招一下手,“你過來。”

  不,她不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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