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翼也是了不起的大匠。采蘩意識到這點后,對他更多了一份尊敬。
東葛青云看兩人一問一答,氣氛居然挺融洽,于是便很不耐煩起來,出聲打斷,“張大人,我們等著您的鑒定呢。”
他花了幾天的工夫準備,紙是特地讓鋪子里找了兩年前的陳貨,又將畫放在陽光下曝曬褪色,以便仿舊。他還一點兒都不信,造紙術中所謂的鑒紙真有那么神。別說兩年彈指而過,經過他刻意布置,采蘩張翼這些所謂的紙匠能分得出新畫和舊作。匠,說大了天,也是耗體力的粗人,能有什么腦子啊?
張翼從東葛青云半瞇半笑的目光中看出不屑,但他風度極佳,也不因此就討厭這人,只是該說什么就說什么,當眾宣告,“此畫屬近日新作,頂多三四日前。”
采蘩立時就笑,“謝張大人還采蘩清白。”
即便對四皇子今日都冷淡的向琚,終于從漠然中抬了眼,看得不是采蘩,而是張翼,在人們紛紛對東葛青云露出責難神情時,開口問道,“張大人如何看出來的?”
東葛青云如同抓了根浮木,雙腳踩不到底,卻還要泛著兩個鼻孔噴氣,“沒錯,張大人是怎么看出來的?這分明是舊紙,也非新墨,在場不少鑒畫的行家,我請求他們再驗。”
“太子殿下,聽下官說完再驗無妨。”只是先說出了結論,本來他還沒說完呢,“若我沒錯看,東葛大人所用的是玉葉紙卷。”
“正是。玉葉卷軸畫紙是北周長安所造,天下聞名。”東葛青云不但選了舊紙,還選了產地,考慮細致。
“這紙的確不新。事實是買紙并非買米買菜。非要新鮮不可,紙鋪子里存兩三年的貨再正常不過。只是,東葛大人你這玉葉紙卷是我南陳所造,而不是你言之鑿鑿的長安,乃仿玉葉。”張翼看東葛青云變臉而自己神色不動。
東葛青云只知名紙貴,完全不懂造紙識紙,但仍掙扎,“明明就是長安玉葉――”
“北人以橫簾造紙,產橫紋;南人以豎簾造,紙豎紋。這幅玉葉是豎紋長卷。紙有芍藥香,對光有明晶細片。巧了,正是我御紙坊所造的仿玉葉。兩年前玉葉還稀貴。仿的也值錢,造量不多,我大概記得當時哪幾家紙鋪子進了貨,只要找掌柜或伙計來一問便知有否見過大人。”小看紙匠么?張翼不急不忙,“此其一。”
東葛青云暗惱。他跟掌柜說要長安玉葉的,居然被騙了。
“再說第二,墨。”張翼看向采蘩,似在教她,“造紙者不知墨可不行。”
采蘩緩緩點頭,表示受教。
東葛青云聽到這里。心中冷笑,他用的可是自己從北周帶來的硯臺,難不成還能讓這位抓到錯處?
“東葛大人所用的是北周名硯漆夜。是么?”張翼問。
東葛說是,卻反問,“既然張大人知道,墨又有何不對?難道硯臺也是假的仿的?”
“硯確實是真的,但東葛大人可知漆夜的特別之處?漆夜生墨。新墨上紙,燈下反青光。七八日后才會消去。如若不信,以黑布圍攏,點燈一看便能斷新墨舊墨。”張翼表情篤定。
“但張大人,剛才您并沒有點燈。”采蘩信他,可是覺得他另有判斷的方法。
魏吳姬卻拉扯采蘩的袖子,瞪眼讓她少說兩句。找她麻煩的人夠多的了,她別給她自己找麻煩,行不行?
“這是秘密,我不能隨便告訴別人。”張翼果然有它法,“不過,以童姑娘的聰慧,今后會發現的。”
四皇子聽到張翼說新墨在燈下反青光,大覺好奇,立刻讓人搭了一方黑布圍起的小帳,親自進去看過,走出來就直道有意思。
東葛青云也看了,半天說出一句,“誰說漆夜有這樣的特性?說不定其他硯臺也如此,也說不定新舊墨都…”到最后,在他上官北周正使大人的冷眼中,消音。
“東葛大人不知道也正常。說是特性,其實畢竟就是缺陷。夜中青火,不吉之兆,怪不得造硯臺的人不說,賣硯臺的人也不說。除此之外,真是好硯,所以不必太挑剔了,只是短短數日而已,又十分不容易讓人瞧見。”張翼捋過雪胡,正了面色,“但如此一來,東葛大人為何把南陳紙說成北周紙,又為何將新作的畫說成舊作,損壞一位好姑娘的名節,就一定要解釋清楚才好。今日來參加鑒賞會的,都是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句不適當的話傳出,將會引起多大的波瀾?輕者毀名,重者傷命。”
東葛青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我并未說謊,此女與我妻的婢女長得一模一樣。”雖然畫是臨時起意的。
“東葛大人,就算你說得是真的,童姑娘和你夫人的婢女長相相似,也未必說明她們是同一個人啊。”經過張翼的評定,四皇子得出了東葛青云的確是編謊中傷的結論,但顧全北周的面子,沒有公然說他是騙子。
在座大多數人卻沒四皇子的和善面孔,看東葛青云儼然是個求親不成還詆毀姑娘家的惡棍,再說這位還有怕死鱔人的外號在先,真是越看越讓人反感。
北周正使也膩煩了近來東葛青云屢屢失態的表現,讓這些不善的目光看得不舒服,于是起身要告辭。
東葛青云作垂死一掙,“我可請我夫人來認人,還能拿到當初那婢子在官府的畫押憑證。手印要是也相同,總是同一個人了吧。”
他雖然說得有些道理,但心中已相信他是騙子的眾人卻只當糾纏不休,無賴透頂,絲毫不想理會。
四皇子也道,“東葛大人,你這可是讓兩方為難。你夫人遠在長安,還有畫押憑證,一來一去不得要三四個月?你和正使大人明日就要回北周了,你不見得留下不走,而我們也不能因你這么鬧就把童姑娘當逃奴吧。這牽涉到我南陳大族姬氏和童氏的聲望,萬一最后查證是你弄錯了,如何向兩家交待,又如何彌補童姑娘的名節呢?很多事,不是一句誤會就能煙消云散的。況且,童姑娘入宗童氏,還是我父王的圣旨。本宮知道東葛大人求親不順,難免心里不舒服,不過大丈夫何患無妻,況且你家中已有賢良的夫人,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吧。今日這畫,就當是個玩笑,走出竹君館,誰也不會多說半句。”
“…”東葛青云咬牙切齒,卻知再竄火已經不明智。
“太子忘了,周帝邀我南陳派使臣回訪,以示兩國友好之誼。”其實這些人中,真正麻煩的是向家五郎。
“你的意思是――”四皇子還不是太明白。
張翼在一旁也提,“是了,聽說高麗造紙大師也將訪周,與長安的匠師們切磋造紙技藝,皇上因此有意讓我帶些紙匠隨南陳使團前往。”
幾乎是一氣接下,采蘩嬌聲悅耳,“太子殿下,東葛大人既然堅持采蘩是逃奴,采蘩愿意前往北周,與其妻,還有不管什么憑證,一一對質,以證清白。”
東葛青云大喜,“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采蘩笑得坦然,“對,是采蘩說的。只要皇上和太子殿下允準,采蘩愿隨張大人到北周去。見尊夫人還是其次,最重要是見識當今名匠云集,可以看到高超的造紙術。”
東葛青云噎住,她似乎是真心想去北周,難道她一點不怕身份被揭穿嗎?因為一旦到了北周,她是絕對逃不脫那些罪名的,沈府上下有多少人可以指認,還有賣身契,畫押等等,證據數不清。但他沒噎多久,很快就當是她的愚蠢,樂陶陶開始想該如何整她。
“童姑娘這般坦蕩,本宮要是擔心你受委屈,倒反而顯得不夠光明磊落了。”四皇子點頭贊許她,“好,本宮就幫你跟父王請求,讓你可以跟張大人他們一起去北周。”
采蘩笑意深深,當即跪謝。
她這么興奮得難以言表,不但令到大多數在場的客人再次對她深信不疑,就連正算計她的向琚也有點吃驚了。要不是東葛青云在向采蘩求親前就說了那些醉話,他可能會懷疑自己上了當。可是,若東葛青云沒說謊,采蘩為什么會主動要求到北周去對質?南陳她還能借天時地利人和,而入北周,那卻是東葛青云的地盤了。即便假的都能弄成真,更何況本來就是真的。而且,有必要這么開心嗎?為何他感覺在她歡笑的容顏之下,絕對不止可以見識造紙術這么單純?然而如果不是造紙術,還有什么呢?
聰明即便是美玉公子,一時也困惑了。
鑒賞會如此結束后,魏吳姬與采蘩同車一路,“妹妹怎能如此沖動?不管東葛青云如何說,他明日就走了,該忍過去的。你也不想想,到北周后會有你的好日子過嗎?他還不卯足了勁來害你?”
“姐姐覺得今日我和五公子誰勝誰負?”采蘩卻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
提到向琚,魏吳姬也沒好氣,“今日到這個地步,全是五公子推動,自然是他勝。可是,他如此對待你,有失君子之風,令我不齒。”
“姐姐錯了。”采蘩笑。
今日,向琚看似小勝,她則大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