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琚之謀,從來長而深遠,不在乎一時痛快。
若要除去什么人,必做到斬草除根,且讓對手心生寒顫,再不敢有半點妄想。好比對付他的兩個妾,挑兩人互斗,對未出世的,還是自己的孩子毫無關切。別人看來沒有君子之風,在他而言,卻是不引起她們背后主家疑心的最好方法。女人善妒,玩小花樣,顧此失彼,難免情報失真,消息有誤,漸漸那些人就會棄她們不用。到時再處置,誰還會多說一句?
扶四皇子上位,其實并非他的想法,而是他父親和宮里姑母的意思。妹妹嫁給四皇子的消息傳出,他還在外地游歷,想反對都來不及。選邊站這樣的事,他看起來很蠢。然而,木已成舟。姑母一向看皇后眼色,而妹妹又已經成了四皇子妃,他若不全心全意,萬一二皇子登基,向氏滅矣。他不是嫡長子,但他有野心。野心,不是說要去手足相殘,自己當上家主,而是開辟自己的一番大功業。因此家族既然已經選定未來之主,他很快就接受了。幾次試探了二皇子那邊的力量后,這回是他精心籌謀且對二皇子的強力一擊。這個謀劃就連四皇子也不知全貌,包括蕭靜刻意溫柔的部分在內。至于劫持四皇子的齊人,是真的。他早前就派人在齊聚集一股勢力,這次派上用場了而已。那一箭,也是真的,計劃射成重傷。當然,萬一不小心射死了,他也不會內疚,本來苦肉計這招就是很險的。
老太爺教他,做大事者,心冷。
望著對面閉目養神的采蘩,向琚心想,蕭靜與她一比,實在是太好利用了。幾句哄話就乖乖照做,一點腦子都沒有。
“回來了嗎?”門簾掀開,秋路探進頭來,看到向琚和采蘩各自面無表情靠著車壁,揚了揚眉,也不覺得孤男寡女啥的,問道,“你倆吵架了?”
向琚恢復溫和的笑臉。“沒有,采蘩累了而已。”
秋路對向琚直呼采蘩的閨名不甚在意,“蘩妹妹,下車吧,已經給你備下營帳,要休息也到營帳中去。”
采蘩早就睜開眼,“你這回又運送什么來了?”
秋路搖頭,“不是運過來,而是送回去。”指著她,“送你們回都。”
采蘩下車。看到秋路身上站著邢老兵,卻什么都沒說。淡然點了個頭。好似陌路,但已共過患難。只不過這樣的事,不必在人前盡顯。邢老兵獨來獨往,她也不是到處拉關系攀交情的人。能如此,見到對方幸存了,就好。
休息了兩日,將霍州的事該交待的交待一下。不該交待的掩蓋過去,采蘩便跟著秋路走水路回康都。
半個月后,船駛入都城內河。采蘩望著河流兩旁繁華的街市,不由怔忡。
“恍若隔世,是不是?”秋路跟她的神情相似,“一旦進入這里,那邊的戰火仿佛只是一場噩夢,好太平啊。”
“能太平多久?”采蘩自言自語一般。
秋路不訝異,不但知道天下局勢之變,更悟透太平只是表象,“能多久就多久,只要我們還能在這片繁華之中,就珍惜當下吧。”
“聽上去好不消極。我可不想只珍惜眼前,還要跟老天爺求一求,讓今后的日子都得好過才行。”采蘩調轉目光看向秋路,“和尚,你學佛理,卻別認命。自己的命,以強愿而改。”她重生,或許正是那股強愿。
“你這姑娘怎么總能說出一些讓我深省的話來呢?”所以,樂于與她結交。
采蘩一笑,“因為你我原本的境遇太不同。”一個為奴為婢,一個天之驕子,“對了,和尚可否幫我個忙?”
“說吧,你不跟我客氣,我最高興。”秋路并不慈悲,但對采蘩是真想好。
“明姑娘自盡的前幾日,有哪些人出入她那里。還有,是誰把西大公子家里為他娶妻的事告訴她的。我想讓你查一查。”這是語姑娘的請求,采蘩答應了她。
秋路眉宇攏川,“你不是懷疑明姑娘的死令有其因吧?”
“語姑娘說,她姐姐不是會想不開的人。她――”采蘩語氣一轉,“這也是她的心愿,我總要盡力而為。”
秋路點頭道,“畢竟姐妹同心,說不定明姑娘真不是自盡。不過若然如此,兇手就實在太過分。這對姐妹本是明珠,卻蒙塵埃,正芳華的時候凋零,還不夠可憐么?這事交給我,你大可放心。”
“有勞。”秋路和西騁都是過不了情關的人,也因此他對明語姐妹多一份相惜之意,這是采蘩請他幫忙的原因。
“既然說到明姑娘,就讓我想起西大公子。”秋路問采蘩,“左大匠走了,你也沒師父了,這斗紙還是作罷了吧。你要是不好說,我可出面。”
“誰說作罷?”采蘩眸中光芒熾盛,“我師父押上了自己的造紙生涯,即便他如今已經不在,身為他的學生,也一定要捍衛他的名譽。等我將師父的事告知丹大人,再同西大公子定比試的日子。”相信師父會希望她這么做。
“可是,如今這般情形,你如何能勝?”秋路覺得不用鉆牛角尖。
“何為勝?”采蘩反問。
秋路想說,不是打和為勝嗎?但當他看到采蘩的神情時,突然明白了。那神情之中沒有一絲擔憂,真正心高而目遠。一路行船,他能感覺她的不同,可是直到此時,他才知道這種不同來自她的骨和魂。恐怕,即將到來的那場斗紙,和最早約定的,已經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我拭目以待。”他原本期盼奇跡,現在期盼精彩。
采蘩抿唇含笑,“我也一樣。”
下了船,采蘩直接同于良回紙官署。署里一如既往忙造紙。除了丹大人老淚縱橫,左拐的逝去并沒有引起很多人的傷懷。在他們眼里,不過是一個手腳殘缺的倔老頭攤上了戰場的霉運。至于那幾個和左拐同級的大匠,大概覺得左拐當上大匠有名無實,似乎更漠不關心了。
丹大人說,他會向皇上請旨,至少給左伯最后的嫡裔傳人一個像樣的葬儀,哪怕只是衣冠冢。不過,后來的事實說明他高估了皇帝的英武。因二皇子謀害同胞手足的可能性,皇帝震怒,親自督查此事,哪里還顧得上一個七品紙官。
好在丹大人說請旨的話時,采蘩沒抱期望,之后也就沒多大失望。
出了紙官署,立刻有人迎上來。
“蘩小姐,三公子請您去天鶴樓喝茶吃飯。”居然是姬三的書童,名叫攏寧。
“三哥從海南回來了?”采蘩心道消息可真快。
“三公子未曾到海南,結果半途收到家書,聽聞了蘩小姐的事,且二夫人有些不舒服,所以連忙折返。”攏寧垂首恭立,又道,“這不,家里剛剛得知小姐您回來,公子就讓我來接您,特別設宴為您洗塵。”
“…”采蘩猶豫,姬三這個人挺難捉摸,去不去呢?
“小姐若是擔心家里,卻不必。三公子出來時跟老夫人說過了,而且十公子今日上學,小小姐在外家舅姥爺那兒,一頓午飯耽誤不了小姐的工夫。”
看來有人教導有方,采蘩決定去瞧瞧姬三到底給她擺什么宴。
一進天鶴樓包廂,就見姬三自斟自飲,還向窗外看得搖頭晃腦,她便說道,“這些時日不見,三哥仍一派悠閑,羨煞妹妹我了。想我不但莫名其妙當女令要隨軍,更落入齊地成了俘虜,差點沒命回來。好不容易回到都城,署里連個迎接的儀式都沒有,感覺灰頭土臉一般狼狽。”
姬三轉過身來,一手托下巴,一手拎酒壺,歪斜著腦袋,姿勢優雅地倒著酒,“蘩妹,你我分開那日是春末,此時再見已是初秋。我可瞧不出你灰頭土臉,倒覺得你氣質更勝從前,如秋光明艷照人。”
采蘩坐下,自顧自拿起他新倒的酒,淺啜,“三哥疼妹子,我榮幸得很。”
“三妹隨軍,是二皇子的命令。如今二皇子自身難保,三妹沒遭人懷疑牽涉其中,已是童度夫婦為你打點過的,就別想著風光了。更何況,紙官署四人出二人回,實在也說不上是值得擺場面的事。”姬三轉著中指一枚碧綠的玉戒,笑吟吟看采蘩。
“我才回來不到半日,三哥知道得卻似乎比我還多。”聽到新認的祖父母為她打點,采蘩心生感激,又瞇眼盯姬三,“原來三哥之勝于人,要隔時日方能顯。”
姬三一副幽怨,竟然這樣的表情仍無損俊顏,“妹妹才知么?讓哥哥傷心啊。”
采蘩也就能陪著裝腔作勢幾句,再下去便沒了耐性,“行了吧,你突然請吃飯,如此明顯不讓我回姬府,可是有事要說?”
“沒事啊。”姬三似乎漫不經心,“怕妹妹太久沒回家里,與你閑話家常,免得一進家門就不認得東南西北了。”
采蘩一聽,不覺莞爾,“這還叫沒事?”
“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你跟我都討厭的姬蓮掌了你義母留給四房那十間鋪子的賬了。”同討厭,所以心血來潮,知會一聲。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