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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匠魂

  采蘩跪坐著,黑暗中一切都模糊,可是左拐的輪廓卻清晰起來。他在笑,目光慈藹。

  在紙官署時,她常問左拐秘訣竅門,但他突然說什么左氏造紙術的不傳之秘,讓她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師父不是這樣的。他應該會說像她這種初學者,根本沒有什么密技,只有踏踏實實打牢基礎一條路走到底。

  所以,她說,“不想知道。”

  左拐繼續笑,“真不想知道?”

  “等我們回到康都,您再告訴我。”其實,想。“但不能是現在。師父您弄得好像臨終遺言一樣,我沒法聽。”

  “呵呵。”一片漆黑里,左拐仍準確得打了采蘩的頭一下,“誰要死了?你少咒我。不就是中了支箭嗎?當年——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要聽秘密,也只有這個時候,趁我體力不支心腸最軟。”

  采蘩摸摸頭,一點都不疼。心里琢磨,以左拐的性子,說不定真只有意志薄弱時,才肯說出左氏造紙之秘。要是現在錯過的話,等他又能吼又能蹦,她就別想再問出什么來了。

  “師父,您說吧。”她聽!

  左拐好笑,“這就對了。既然想知道,就別裝腔作勢。這秘密本來只傳給左家長子,我沒兒子,這會兒昏頭昏腦,傳給你這個剛入門的小丫頭,得是你修了幾世的好命。附耳過來,趁我沒后悔。”

  采蘩湊過去。

  左拐悄聲說了。

  “就這樣?”一問。

  “什么叫就這樣?”一答。

  “不是啊,師父,我爹說今人再不能造左伯紙,因它其中之秘不能為外人所解。您剛才說的那個哪能算秘密?哪個字能算秘技?”采蘩嘟囔著嘴,但心情莫名好轉起來。左拐還有耍她的心思,應該身體還撐得住。

  “你爹知道得可真多。”有時很好奇她爹的事,左拐今夜想到就問了。“你爹叫什么名字?說不定是遁世的高人,我可能耳聞過。”

  “那不可能,我爹——”忽然記起她那沒落家族的身世說法,“我爹放棄了姓,因為他能讀書識字,大家就叫他廣先生,見多識廣的意思。”其實是沈老爺取的名。

  “那就沒聽過了。不過,我剛才說的,并非玩笑,你一定要好好記住。左伯紙的訣竅就在其中。等你領悟,就是左伯紙再現之時。”左拐說著,悶咳幾聲。

  “師父。您還是躺下休息一會兒吧。”采蘩回頭看看坐在高石上的阿慕,“有人愿意把風,您只管睡個安穩覺。”

  胸口好像破了個洞,吸入多少空氣,都漏了出去。全身如同著火一般在灼燒。左拐藏起那種痛苦。雙手緊緊縮在袖中,咬牙忍耐。他不能讓采蘩知道,否則她一定會做傻事的。他活得夠久了,孑然一身心千孔,到這時卻有采蘩愿意養他到老,還有于良在跟前讓他揪耳朵。甚至見到了曜晨的兒子,他不能拖累這些年輕人。

  “其實,我娶過妻。有過一個兩歲的女兒。”多么久遠的事,他以為自己都忘了,“不過當年被抓,她們被關進女牢之后,我就再沒見過她們。據說受不了刑求。我妻子帶著女兒撞墻了。我出去以后在亂葬崗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到她的尸體。還有我給我女兒的長命玉鎖。只剩下半塊。”

  采蘩咦了一聲,“師父,會不會您女兒還活著?”

  “我也抱著這樣的希望,但當時要救曜晨,沒時間去查。后來到了南陳,安身立命都艱難,更別提再回去。耽擱幾年工夫,想那孩子即便還活著,肯定已不記得父母。若死了,一了百了。若活著,不想讓她還受我的牽連。如此便死了心,再不想了。”又咳兩聲,感覺手心黏濕,他眉頭不皺,縮回袖中,“采蘩,我這輩子有兩個遺憾。”

  采蘩敏感這句話,“師父,您這輩子還長著呢。要是再這么說話,我可睡覺去了。”

  “閑聊嘛,什么話想到就說,哪里像你那么挑剔。”左拐卻是非說不可的,“一個就是不知我女兒的生死。另一個,告訴你,你可不準以后拿來笑我。”

  有以后就好,采蘩端正坐姿,豎直耳朵。還能有笑話師父的機會?那肯定不容錯過。

  “我——造不出左伯紙來。”他牢記左家世代流傳下來的心訣,但他不能再現老祖宗的光輝。

  “怎么會?”采蘩大吃一驚。

  “事實上,左伯過世之后,左氏子孫再沒人能造出左伯紙。”左拐長嘆一口氣,“恥辱,是不是?身為直系,有秘訣,有祖傳的手藝,甚至造紙術已遠勝過以前的任何朝代,但我造不出左伯紙。”所以,左伯紙已成為傳奇。

  “師父,要我說,會不會是秘訣的問題?”如果那也叫秘訣,是要失傳的,“可能是左伯爺爺傳下來的時候就不全,也可能是在一代傳一代的時候丟失了。”腦袋立刻被拍了一下。

  “你的意思,我們左家從老祖宗開始腦袋就不好使?”左拐好氣又好笑,“這么重要的話還能說錯傳錯,弄得一幫子孫后代像傻子一樣,窮極一生追求左伯紙的境界?”

  “可是您也說了,如今的造紙術已遠勝歷朝歷代。左伯紙可能在當時研妙輝光,令世人稱奇,但現在已經出現了那么多名紙,技術工具配料全都在精進。作為紙匠,應該不斷向前看,怎么反而追求一張上百年的古紙?”她看過左伯紙,可以用完美來形容的傳奇歷經歲月的流淌,呈現無奈的枯色,“師父,左伯造的紙當然叫左伯紙。別人又不叫左伯,造不出左伯紙,沒什么奇怪。其實,您的烏云比左伯紙更出色,我相信左伯未必造得出來。”

  左拐怔住了。在過去數十年中,他花費了大量精力和心血,想要讓左伯紙再現。左家也因為造不出左伯紙,從信心十足到放棄造紙的人越來越多,導致人才凋零,就剩了他這一獨枝。但采蘩的話,如同天靈蓋上霹雷,讓他頓然醒悟。

  他開始笑,笑到后來掩面,雙肩顫抖。正好起風,樹葉唰唰響,卻仿佛連樹都給他笑震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終于明白了左伯傳承給子孫的秘訣到底是什么意思。胸口一熱,血氣從喉嚨涌上來。滾燙感突然如潮水褪去,涌上來的是冰冷。

  時候快到了。

  “師父,您笑什么?”采蘩不明所以。

  “我…我笑我自己傻,我們左家都傻。”要不要告訴她,他已經參透了秘訣?透過黑暗凝視那道纖弱的影子,卻看到了耀眼的光芒。

  不用了。好像有人在他身邊耳語。

  的確不用了。若不是這孩子,他恐怕到死還抱著秘訣造左伯紙。她的靈性太驚人了,或許正是因為她就像剛成形的白紙,還有無限的可能性,所以比他看得更遠更清晰。

  “師父,天快亮了,您趕緊瞇一會兒吧。”斷定這是極度疲累引起的胡話,采蘩要扶左拐躺下。

  “躺下去胸口就不舒服,讓我這么靠著樹吧。”左拐閉上了眼睛,“你也別瞎擔心了,抓緊睡會兒,等翻過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采蘩欸應了,走到對面的樹下,也靠樹睡。

  “采蘩啊。”左拐還有一句話。

  “什么事,師父?”采蘩立刻睜開眼,即便看不清。

  “你師兄…”好累,好困,喉嚨好像要啞了,左拐費了很大力氣,才再次聽到自己的聲音,“你師兄秉性純良,勤奮好學,如果他將來…決定一輩子造紙,你可將左氏密技傳給他。還有,你啊,別欺負老實人,有事多幫著他一點。雖說造紙不分門別派,好歹你倆都叫我師父,而我可是不隨便收徒弟的,出去別給我左氏…丟臉。”

  “師父,您好啰嗦。直說我比于良聰明,平時多讓讓他,就行了。我也沒欺負他,他是師兄哪。我出去肯定不能給您丟人,不過二師兄就不一定了。上面有天才的大師兄,下面有天賦的小師妹,還真是挺慘的。”采蘩沒察覺自己更啰嗦。

  左拐卻沒再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采蘩慢慢爬起身,走到左拐身前,伸出手探他鼻息,壓抑許久的眼淚剎那落下。

  在左拐說他這輩子兩大遺憾的時候,她的心便一沉到底了。但他想讓她笑著聽,她就笑著。

  淚水汩汩不絕,卻是無聲。跪地磕了三個響頭。撕心裂肺的痛楚,并不因為經歷過而減弱半分,咬牙才能強忍呼天嚎地的哀慟。

  天不公!怎能奪走了她爹之后,再奪走對她如同爹親一樣的師父?她才開始構想將來的好生活,要以這么殘酷決絕的方式粉碎嗎?如果不給,直接告訴她不要空想就好。她可以離開紙官署,斷絕師徒關系,卻怎么可以讓她看起來這么可笑!

  阿慕見她這般,不由詫異,跳下山石,才看到那張失去血色憔悴的臉已無生氣。這位倔強得令自己一度生氣憤怒的大胡子,內心卻渴望能親近。想請他告訴更多父親的事,母親的事,還有那個雖然沒有記憶,卻能讓自己心暖的家。然而,太遲了。

  風吹烏云,月光千絲萬縷,照亮黑暗的山谷,來給潔凈的靈魂引路。作為傳世大紙匠,左伯的血脈,在這一夜停止了流動。

  左恒,字遠山,至頂峰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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