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拐背影都能笑,“想不到我一個殘廢還挺有份量。”
“師父不是覺著我話多嘛?”采蘩到這兒有點猶豫。說不說呢?按自己的性子,說出來心里犯別扭得很。不好意思。
“把話好好說完。”等不到下句,左拐催。
“我覺得…我能不能…...”怎么說才能顯得自然?
“師父,我給您養老吧!”這么說好!
左拐突然不出聲。
“您看,您挺大年紀了也沒家小,而二師兄家里人口多,還有娘親要他奉養。我就只需照顧一對弟妹,童家又不缺錢。等您不在紙官署當大匠了,就住童顏居,我全都給您安排妥當,您想游山玩水走親訪友,還是繼續造紙玩兒,什么都行。”對那道默然的背影眨著眼睛,采蘩吐出一口長氣。
話說得很隨意,心里卻十分真。在左拐面前,她話多,調皮搗蛋,就像個孩子一樣。不用別人說,她自己也感覺得到這種變化。不知何時起,她將左拐當成了如同父親一般的存在,想要彌補前世未能對親爹盡孝的缺憾。
本來逃亡途中,沒想會這時候說出來,不過阿慕身世的揭秘,讓她怕左拐偏心,從此只把摯友之子當至親,不給她盡孝的機會。
火,劈劈啪啪得燒。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左拐開了口,呵然,“采蘩――”
“是。”采蘩坐了起來。
“那就靠你給我養老送終了。”對著采蘩的,始終是背影,但誰都聽得出他的欣慰。
“師父,我一定將您養得又白又胖…”原來這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使命感啊。
“去!你養豬啊!”他一時的激動會不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左拐突然想到采蘩的冷面毒舌和死倔的脾氣。哎呀呀,他可以后悔嗎?讓她養老,短壽十年怎么辦?這不,已經要被當成豬了。
但他聽到她的笑。心中就有些暖。這孩子挺好的,有天賦和決心,也有智慧和領悟,不知不覺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的好時光。還有,居然說出要給他養老的話來,是個敢說敢為的好丫頭啊。想著這些,睡意襲來,今晚要做好夢。
地面一震,夢雖好,可是卻因此被打斷。左拐突然睜開眼。起身環顧四周,發現少了一個人。一個個怎么都是倔到底的脾氣呢?他嘆氣。
“師父?”采蘩這晚小心淺眠,立刻醒過來。“我好像聽到馬蹄聲。”
“阿慕不見了,我得去追他回來。”滕百要他帶阿慕走,因為霍州已經是隨時會丟掉性命的地方。如同滕百對阿慕的保全,他也要為保護曜晨的這條血脈全力以赴。
“師父,他敬滕大將軍如父親。如果一定要回去,我們就別管了。如果我是他,知道養育自己的人可能有性命之憂,我也會回去。”采蘩能明白阿慕的想法。
“不行,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回去送死。”左拐卻主意已定,去牽馬。“你和于良語姑娘仍照原定的路線去衡州,我找到他之后就會追上來。”
采蘩扯住韁繩不松手,“師父。他不會聽您的話。而且您往回騎,萬一有追兵,豈不是遇上了嗎?太危險了,您不能去!”
“阿慕剛離開,這段山路難騎快。我很快就可以追上他。我們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這樣的局勢之中。霍州哪有余力派人來追。而且即使有追兵,也未必能想到我們走這條路。”左拐的決心絲毫不動搖。
于良和語姑娘聽到動靜跑出來,驚訝地看著馬背上的左拐,忙問怎么了。
“師父,你一定要去追阿慕的話,就帶師兄一起去,兩人有照應。”采蘩退一步,“我和語姑娘哪兒不去,就在這個山洞里等。你們不回來,我們也不走。”于良跟著,帶回阿慕的可能性大一些。同時,身邊有徒弟,又有她和語姑娘在等,左拐就不會一意孤行。
左拐心急,沒想那么多,只知道他不答應就沒法動身,點點頭又連忙叫于良上馬。
語姑娘看著馬兒跑遠了,神色顯得憂心忡忡,“大人和于小匠,還有阿慕,他們不會出事吧?我怎么覺著心好慌啊。”
“好不容易跑出來,卻又要往回走,自然心慌。不過那個別扭的阿慕就不必我們擔心了,都是他才讓師父師兄置于險境。如果平安回來最好,否則我饒不了他。”采蘩捏起拳頭,冷哼著轉身進洞。
語姑娘跟在身后,“阿慕這么做,也有情可原,我看他和滕大將軍如父子一般。滕大將軍私自放我們走,一定會有人追究。明知恩人要遭難,阿慕無法袖手旁觀吧。”
采蘩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不過知道歸知道,自私歸自私。阿慕回去跟滕大將軍一起倒霉,甚至送死,她都無所謂,但連累師父連累自己是絕對不行的。
“如同小姐不肯讓大人去,也是因為像父女似的情分啊。”語姑娘自己擔心,還想勸采蘩寬心。
采蘩腳下一頓,她不怕阿慕聽,卻以為于良和語姑娘已經睡著才說的,“你不會是聽見了吧?”養老送終那事。
“聽小姐和大人說完話,心里好不感動。”語姑娘承認,“想起小姐剛來紙官署頭一天,左大人就罰您沒飯吃,我還擔心今后會怎么樣,誰知卻成了親如父女的師徒。真好。”
“別告訴于良,免得他以為師父偏心我,造紙沒了干勁。”采蘩眨眨眼,“不是我跟他搶,實在他一家子人太多了,還都指望他。”
語姑娘掩嘴笑,“小姐,您就別找借口了,不是搶,又是什么?”
“語姑娘也會開玩笑。”采蘩跟著笑了起來。
這么輕松說著話,心情漸緩,轉眼天就亮了。陽光照下的影子在洞口悄悄移動,外面始終安靜,令人再度心慌。
采蘩覺著胡思亂想不如做事,于是提議去溪邊裝水。等她們裝了滿滿幾袋水囊回來,看到兩匹馬成了四匹馬。
“少了一匹,阿慕果然不肯聽勸嗎?”語姑娘以為。
“不,那是阿慕和師父的馬。”能斷紙的好壞,采蘩的眼睛極利,尤其是她上心的事物。
“于小匠的馬呢?”語姑娘不敢往洞里走,反而左右張望。雖然不能回應于良的心意,但她真心將他視為好友,一點都不希望他出事。
采蘩的心也吊了起來,可是她沒有停下,反而快步沖進洞中。
洞里有三個人。左拐背她坐著。于良和阿慕面朝她,一蹲,一站。都回來了。
她舒出一口氣,“沒看見師兄的馬,還以為你們路上出了事。”轉頭對洞外喊,“語姑娘,進來吧,師兄沒事。”
語姑娘小跑進來,“于小匠也回來了嗎?太好了。”拍著心口,因為跳得太快而肩膀都跟著呼吸起伏,“看到馬肚子上有血跡,嚇得我要命,想著一定遇上了追兵。”
“血跡?”采蘩怔了怔,往三人走去,“沒人受傷吧?我看你們都好好的樣子。”
目光掃過于良。他有些灰頭土臉,發髻歪了,但衣服沒破,五官都在。沒事。順便分給那個阿慕一眼,站得筆直如竿,也沒事。
轉身,她想問左拐血跡是怎么回事,“師父――”眼里的微笑還沒成形,就讓霧氣蒙罩了一層,“師父?”
語姑娘聽到采蘩的聲音發顫,連忙走到左拐跟前,一看之下,立刻雙手捂嘴,眼淚跌出了眼眶,驚喘,“大…大人…怎么會?”
左拐的右胸前插了一支長箭。他面呈灰白,雙眼緊閉,咬著牙。一頭汗不停冒,浸得大胡子在火光下發亮。
于良蹲著,原來要找干凈的衣物,將之扯成寬布條。阿慕站著,垂在兩旁的雙手,一手匕首,一手酒瓶。
“到底怎么回事?”采蘩吼了。
于良瞪阿慕一眼,“還不是因為他死活要回霍州,跟師父大喊大嚷的,結果引來了追兵。”
“我可沒讓你們跟過來。”阿慕扶左拐躺下,將匕首用酒浸了,又放到火上烤過,“而且,他中箭是為了救你。要不是你動作慢讓人射了馬,他也不用回頭去接你。”
“夠了!吵什么吵!我還沒死呢!”左拐也吼,但顯然中氣不足,“阿慕,趕緊幫我拔箭。”
“不行,不能拔。”驚呆的語姑娘回神阻止,“我們沒有傷藥,箭頭若深,拔出來會大出血。不能止血,大人會――”沒法說那個字。
“不拔也會血流不止,而且傷口不能愈合。”阿慕在軍營里長大,也懂一點醫術,“我們雖然甩掉了追兵,但他們仍在山道上搜索,至少兩日內還不能離開山洞,要等他們撤走。”
“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采蘩冷冷看向阿慕,盡管沒有像于良那樣直接怪他,目光卻在苛責。
阿慕目光也冷。
“我已經決定了。”左拐側頭看著他們四個,“拔出來,然后各按天命。阿慕是我自己要去追回來的,阿良也是我自己去救的,你們誰都別怪誰。”
等待在前方的天命,究竟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