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哪能不知道自己孫子的心眼,“你別用采蘩來說事。還有,酒少喝點,到我這兒來都沒節制,也不怕你爺爺拿出家法。”
姬三笑著站起來,把采蘩推到老夫人床前,“祖父要是在家,我哪敢來?馬車已在大門外,怕車夫淋雨生病,我就走不了了。你們祖孫聊著,三郎先退了。”
“三哥從南門出,能否順道帶我在內城門?”采蘩暗道,剛才是誰說互相幫忙的?
姬三沒有落井下石,笑道,“我可以等一會兒,不過你得跟祖母長話短說。”
老夫人不知道兩人事先說好的,只皺攏了眉心,“采蘩,你前晚才受了驚嚇,這么快又要去紙官署么?我本想叫大夫來給你把把脈,防個事后病倒。”
姬三插言,“聽聽,誰在說要找大夫?”
采蘩趁機說道,“老夫人,您不用大夫,我也不用。我當時雖然嚇得不輕,以為自己要死在那兒了,現在心里卻還算平靜。多虧杏枝那丫頭幫我擋刀,不然也回不來了。紙官署那兒請了一日假,不好再請,讓人說姬府童府出來的姑娘嬌氣。”
“我們府里的姑娘怎能不嬌氣?”老夫人不以為然,“不過比紙之事已傳得滿城皆知,我若阻你去,倒成抹黑的那個,你盡力而為就是。”
就是這樣的態度才讓左拐光火啊,采蘩心里嘆氣,嘴上說是。
“杏枝護主有功,等她養好傷,我自有賞物。至于童顏居,你祖父母既然已經回了杭州,雖說有舅姥爺,還是過于冷清。你難得住也罷了,別像這回住那么久。畢竟你是四房的大主子,還是十郎雅雅的姐姐,所以姬府才是你的家。這家里人多,我們這些長輩也能看護著,有什么事都能照應。”沒有了利益沖突,老夫人待她猶如親孫女。
采蘩心明眼亮,不會得意忘形,十分得體答道,“采蘩記住了。謝老夫人關懷。”
“好了,你倆都有事,趕緊去吧。”說到這兒。老夫人又讓雯婆子準備了兩包點心,“天還黑的,肯定沒吃早飯。”
兩人都說謝,走出老夫人的寢屋。
“妹妹,你看我的臉色怎么樣?”一離開長輩的視線。姬三就輕浮起來了,俊臉湊到采蘩面前。
“白里透青。”采蘩定眼看他,好像很仔細,“老夫人說得對,你少喝點酒得好。”
“妹妹咒我時,不想想要是沒了我這么好的哥哥。誰能幫你打小人。”姬三一邊說笑,一邊往拐角看了兩眼。
采蘩沒上心,只是懶得再聽他喊妹妹。快步走到撐傘的丫頭們那兒去。
“妹妹不是說要我送嗎?等等我啊。”姬三不依不饒緊跟上。
待人都走了,姬蓮和芬兒從屋角走出來。
“小姐,三公子也太過分了,竟暗指你不是主子,刻意羞辱。我憋不下這口氣!”芬兒氣呼呼說道。
“你也沒憋著,不是當面頂撞他了嗎?要不是都知道祖母這會兒心疼我。他才不會輕易放過你。”姬蓮伸手,在芬兒臉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看來我這步沒走錯,祖母才是當家人,只要哄住她,我就不用怕秋氏對付。”
芬兒連連點頭,“小姐這回一定能揚眉吐氣,作回自己的主。”
“只要再加把勁,祖母就會把四房的十間鋪子交給我打理。到時候,我要看秋氏和童采蘩會是什么沮喪表情。”姬蓮想著,美麗的臉就變了丑,“對了,你去看看婆婆回來沒有。”不見一整晚,她以為只是一時耽擱。
芬兒去了。
姬蓮走到屋里,撩簾已是乖巧模樣,用嬌美的聲音說道,“祖母,藥快熬好了,要不要先起來用飯?空腹吃藥傷身的。”
老夫人對這個孫女慈愛一笑。她還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采蘩讓丁婆子拔去所有的藥草,如果不是因為獨孤棠解決了毒婆,她的身體會一直不舒服下去,依賴姬蓮這份“愛心”的補藥,然后不得不對這個好孫女言聽計從。
馬車晃悠悠,走得不急,但讓采蘩心急。
她看一眼閉目養神的姬三,催促道,“三哥這是牛車嗎?怎么好像在原地踏步似的?能不能讓車夫趕快點?”
“妹妹可聽說了四皇子的喜事?”姬三說的話卻與她的連串問題風馬牛不相及。
但很成功轉移了采蘩的視線,“什么喜事?”
“西梁后主之女蕭靜要嫁四皇子為側妃了。”酒氣襲人,香氣襲人,美人卻距離他遙遠,姬三嘴角含笑,雙目不開,“那位還算是公主的金枝玉葉本來是要在眾位士家子弟中挑選一位的。妹妹以為她挑了誰?”
“橫豎不是三哥。”采蘩一猜就中,“美玉公子吧,要不然你也沒這股濃醋酸味。”突然想起內城遇到的那位尊貴不凡的女子,當日隔那么遠,都能感覺她對向琚的愛慕之意。難道那就是蕭靜?
“要是向琚娶蕭靜,我可不會嫉妒。”姬三以袖遮哈欠,“西梁只剩下巴掌大一塊地,卻還惦念昔日輝煌,這個蕭靜便是讓人當成公主教養大的,娶回家里只有麻煩,沒有好處。但向琚多狠,自己不要的,肥水也不流外人田,讓皇上把人配給自己的妹婿,還是做小。向氏嫡女將西梁公主都壓在下面,向家可以更加挺胸昂頭。”
“三哥多變,唯有討厭向氏不變。而蕭靜也不算做小,她嫁的是四皇子,貴為側妃,與普通的姬妾天壤之別。小妾的命運由大婦掌握,但正妃可不能隨意對待側妃。”不過,四皇子今年剛剛十六歲,就要娶第二個了?
“我不討厭向氏,覺得他們不夠聰明而已。”嘴角笑容加深,“這么快選定四皇子,要是他當不上太子,那可倒霉了。”
“三哥也會選邊站么?”隨便聊聊,打發時間。
那雙養神的眼睛突然打開,瞬間流光溢彩,又瞬間平淡,令采蘩以為自己眼花了。
“總之向琚選哪邊,我就不選哪邊,既生瑜何生亮啊。”搖頭嘆息。
采蘩抿緊唇,但最終還是笑出聲,“我看你倆絕對不是周瑜諸葛亮。向琚沒將三哥你放在眼里,你也一點都不欣賞向琚,但瑜亮二人很是惺惺相惜的。”
透過窗,看到紙官署門口了,她連忙起身要下車,卻忽然回頭看姬三一眼,張口要說。
他也正看她,挑眉笑道,“妹妹可是要道珍重?說實在的,我這個哥哥好吧?”
采蘩很受不了他,到嘴邊的話咽回去,只道沒事。等她跨過大門門檻后再次回頭,馬車在雨簾中隱去大半了。她本來想說――
“采蘩?”于良從門邊跳出來,嘴巴都要咧到耳根,“你回來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昨日我等了一天都不見你人,還以為你知難而退,結果心不在焉造紙,讓師傅狠狠罵了一頓,把他也氣走了。后來丹大人告訴我說童府里來了強盜,我便猜這是你沒來的原因。今天一大早,我就等在這兒了,你要是不來,我就去童府找你,拽也得把你拽來。”
他用回來這個詞,采蘩聽起來,比老夫人說姬府是她家來得順耳多了,“我昨天讓人給丹大人送了信,要請一日假。他沒告訴你們?”
“沒有啊,他只說你家遭盜賊搶,沒說你請假。”于良搖完頭又笑,“你來了就好,其實師父昨天也等你來著,所以心神不寧,脾氣暴躁。”
“他哪天不暴躁?”采蘩笑,心中涌著暖流,卻不明白為什么,“左大人呢?”
“不知道。等你之前,我去跟師父認錯,但他不在屋里。我又找了一大圈,沒看到他人。”于良終于能跟同門說出擔心,“你回來了,但師父會不會以為比試輸定,因此跑了?”
采蘩念頭一轉,“烏睿住的小院你找過沒有?”
于良立刻睜圓眼,面壁思過時感覺到的詭異讓他頭皮發麻,“沒…有。”
采蘩撐起傘,“我去那兒找找看。”
于良前前后后猶豫,看她都要穿過前庭了,連忙沖進雨里,“我…我也去!”
烏睿的院子,白天看像鬼屋,雨天看像墳地。枯去的樹插在土包里,一墻的藤葉讓雨水澆黑了,新綠焦老。院子的門開了半扇,銅鎖吊在扣環上。
采蘩推開另半扇門,就看到左拐在烏睿屋前的石階上坐著,任屋檐上的雨線墜濕了雙肩,手里拿了支長長的煙斗。斗中無光,周圍無煙,似乎熄了很久。她才發現這個人原本是身材高大結實的,只是腿伸不直,手臂抬不起,讓他站立的時候就縮水了一般很不起眼。
左拐聽到吱呀聲,抬頭看了一眼,又飛快垂下眼瞼,沒有人能捉得住那其中的一線光芒。
采蘩走到石階前,將傘往于良手里一塞,雙膝跪在雨地中。
于良嚇了一跳,兩把傘都從手里滑出去,他也淋著雨了。
“請左大人收我為徒。”她跪著,上身筆直,眸色那么清澈。
雨,嘩嘩下。蘩葉如艾,遇澤而長。
正是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