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一年半了吧,他那時還是紙鋪的掌柜。
因為五公子回都城多住青枝園,四公子要交待賬目,所以也常住個幾日,他因此要去那里會賬。五公子不在城里的時候,兩位夫人起詩社,全用最名貴的紙張,怕伙計們笨手笨腳,就點名讓他親自送。無論是書院還是這所向家別苑,他都十分熟悉。
有一日他去送紙,風童說夫人小姐們到半山畫景,為他泡了壺新茶,請他等一會兒。然后,風童便自行上山通報。他以為青枝園里只有自己的時候,姬蓮就出現了。
她叫他獨孤掌柜,和他閑聊了一會兒之后,便遞給他一個信封,說是要訂購紙張。
他不甚在意就收下了,直到回到紙鋪,想起信封來,打開看了,卻驚訝發現是一首再明顯不過的情詩,下注日期時間地點約他見面。
他沒去,燒了那封信,也不再在望山出現。他以為那樣的話,那位千金小姐就該明白他的回答。但他顯然低估她的心性。半個月后,她居然到鋪子里來找他,說她將要許配給別的男人,希望他能去跟姬府提親。在他看來,那些話簡直是荒謬絕倫了。
他婉轉告訴她,他與她身份不相配。她卻說不在乎他的身份,只道一眼便對他鐘情。他再告訴她,他對她別說男女之情也沒有,都稱不上相識。她就說多數夫妻在洞房前都沒見過對方,也一樣恩愛過日子。她還說她會當個好妻子,為他生兒育女,與他白首到老。那時候,他才看出來,這個安靜怯懦的女子其實本性膽大肆意。一股子要他娶她,否則絕不罷休的勁。令他瞠目結舌。姬家的三小姐,百年士族的長女,苦苦求著哭著要下嫁于他,他應該受寵若驚,然而他只覺得寒毛豎立,不得不把所有的話說到最絕。那些話也是逼急了說的,如今還記得一句。他說,他不想娶個公主供奉在祖先牌位旁邊。
一個月后,姬三小姐遠嫁,他也將這件事徹底拋到腦后。總感覺她要嫁他的動機不單純。他可以查,但不想查。因為,他不喜歡她。又何必花那個工夫?
“與你不相干,那我讓你求著要相干。”婆子極為愛護姬蓮,聽到這話怎能不火冒三丈?另一只手揮向獨孤棠,好似要打他巴掌,其實卻散放出毒粉。
獨孤棠不經意一抬手。那無色無味的毒粉全部反撲向婆子。
自己的毒自己解,婆子服藥后,瞪起眼白珠子,“你小子會功夫?”
“婆婆你說什么?”獨孤棠再一扯,盒子就從婆子掌下滑出,到了他身邊。“會功夫的,不是你嗎?我只是一個會打算盤的。”
毒粉被他揮了,盒子被他奪了。婆子大吃一驚,沉臉道,“我說一個小掌柜緣何讓蓮兒念念不忘,原來你并非普通人。能從我手里奪東西,絕不會是替人跑腿的料。說!你究竟是什么人?”
獨孤棠一手拿了盒子。足尖輕輕一點,就將它放到了柜子的最上層。“婆婆,我只是個會打算盤的。”
“呸,騙三歲娃子都勉強。好吧,你既然不肯說,我只能施展全力,看看你是不是配得上蓮兒。若能在我手底下過二十招,我便不廢你手腳。”老婆子突然團縮成球,從桌面滾過,向獨孤棠撞去。
“婆婆,你和你家主子都一廂情愿得很。我對姬三小姐一點興趣也無,對你廢手廢腳的建議也不接受,不如你先消停一會兒?”獨孤棠說完,人已不在原地。
這是一場十分奇異的打斗。那婆子化身為球,起先是一個,后來就數目多了起來,好像從四面八方彈來一樣。而獨孤棠一直在閃,似乎處于被動之中。但只要仔細看,就能發現他總能及時找到一處安全的地方避過球擊,且神情越來越輕松。
這是幻術的一種。幻術借煙霧或藥物影響對手的目力。恐怕婆子在進到屋中時,已經布下一種迷藥,不至于要他的命,但讓他看到一屋子亂跳的球。婆子全身帶毒,一撞到他就完全要被她掌握,所以反擊不能急,出手必須精準。
約摸過了兩刻,獨孤棠突然躍回椅子上坐著,在那些球向他盡數撞來的同時,合在袖中的手現出,伴隨一道霹靂白光。所有的球憑空消失,桌上落了一個佝僂身影,一把雪白的劍沒入她的腿。劍身穿木,劍尖在底下吸收著燈火色,閃著血染過的橙光。這婆子竟讓這柄短劍死死釘在桌面。
煉毒之人本身很能忍疼痛,婆子的腿被釘了個洞,她只嘶嘶吸氣,沒有發出一聲喊,還問,“你…你報上名來!”
“獨孤棠。”如假包換。
“輪到我問了。”獨孤棠坐在那兒,哪里還像個掌柜,神情冷中絕傲尊貴,“這盒珍珠怎么到你們手里的?”
“你問我?”婆子咬牙道,“誰存在你這兒的,你去問誰。”
獨孤棠握住刀柄輕轉,看老太婆面色變得蠟黃,他的眸底卻如幽潭,“說!”
老婆子梗立著脖子,兩眼恨不得痛翻了過去,仍嘴硬,“你去問童家那個小賤――”說不出話來。
因為獨孤棠拔出劍來,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入第二劍,仍釘穿了,毫不容情,“是你們嗎?三年多前在襄陽郡殺人奪珠!”聲音顫抖,由滔天恨來。
婆子促哼著,面目扭曲猙獰,“…不是…是蓮兒從一個商人手里低價買入。她知道我今夜來六寶樓,你要是殺了我,自己也別想逃掉,還連累你主子。”
“我沒有主子。”珍珠找到了,他已經沒有留下的理由,“你不說實話,我就去問你家小姐。你忍得住這兩刀,不知道她忍不忍得住?”
“你!”疼了一頭的汗,婆子的手卻不安分,趁獨孤棠沒看。從衣邊里掏出一把白色粉末,“三年多以前蓮兒還未出嫁,怎么可能知道你問的事?你對她無意,但她對你情深意切,你如何下得去手?”
獨孤棠的目光徹頭徹尾寒涼,“重用一個毒婆子,她自己也不會太無辜。你要是不說,我就會去找她,不過那可不是郎情妾意。你盡管想想,她將受到怎樣的痛苦。”
“…”婆子倒抽冷氣。“你沒那么大的本事…就算我死了…不會的…不會…”她閉上嘴,好似神志不清,但手緊緊握著。要等正好的機會。
“我耐心有限,你最好開始說些有用的話。珍珠到底怎么來的?”三年半的苦行,他終于離飛雪樓差一步之遙,還找到八十八顆珍珠,死寂的心可以悲慟了。
“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訴你…”他站在那個位置有段時間不動。機會就在眼前,婆子往手臂蓄力,“你殺了我,就永遠得不到真相。小姐…她什么都不知道――”抬手覆在他握劍柄的手背之上。
“哈哈哈…你中了我的腐骨散,沒有解藥,三日后整條胳膊就只剩下白骨。七日后必死無疑。”成功了,“所以你最好放開我。”
獨孤棠仿佛置若罔聞,抽手的同時也抽劍。婆子暗算他的那只手就齊腕斷了。
婆子驚恐到啞聲,終覺一切都錯了,這男人根本不是她能惹的。
“現在知道了嗎?從你踏進這間屋子起,我就沒打算讓你活著出去。”雪劍垂直在婆子的心口上方,獨孤棠的眸底浮現光影。“你不說也沒關系,因為你一定是三年前殺人者之一。你的毒。很容易出賣你。”手落,劍沒心。
婆子兩眼發黑,就在生命將盡之前,聽到一句話。
“妹妹,找到一個了。”
原來那個抱著珍珠死都不放手的嫁娘是獨孤棠的妹妹。怎么辦,蓮兒?婆子拼命睜大眼,但很快便氣息全無,死了。
獨孤棠再拔出劍,說道,“你倆可以下來了。”
房上飄下兩人,一白一黃。
“接著。”獨孤棠把劍扔給白衣那個。
“啊?老大,你就這么給我?”白衣是央,隔著衣袖捏劍柄,“這婆子渾身都是毒,不知道血毒不毒,說不定升云也沾上了。”
“還說不定你已經中毒了。”黃衣蘇徊笑他沒出息,“記性不好還怎么,戴著手套還叫?”
“你中毒總比我中毒好。”就是戴著一層蟬翼薄的手套,獨孤棠沒中婆子的暗算,“你想去洗劍,還是留下來搬死人?自己挑一個吧。”
央趕忙道,“洗劍。這就去。老大,你就是棠掌柜這件事,對我打擊實在不小。”早有耳聞,幾次擦肩過,更有遠遠對過面,卻全然不料。
竄到門口,又回頭,“不過,采蘩姑娘要是知道了,恐怕――”不敢想,就她那脾氣。跑了跑了,他不管。
獨孤棠微怔,然后拿下柜頂上的木盒,深吸口氣,屏息打開往里看,卻是一笑。
蘇徊問,“怎么?”
“你自己看。”獨孤棠將盒蓋拉換了方向。
盒子里裝得倒很滿,但大大小小的,全是鵝卵石。白也是白,就不是珍珠白。
“聰明的姑娘啊。”獨孤棠指尖一挑,蓋子合上,“她知道姬蓮不死心,珍珠寄放在六寶樓又不一定安全,因此以假換真引開姬蓮的注意。”
“老大的意思是珍珠還在采蘩姑娘手里?”蘇徊想了想,“現下如何?老大已經道過別,難道再去找她?”
蛟盟盟首從來是說話算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