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在于良的喋喋不休中,知道了獨孤棠臨走時所說那句話的出處,好氣又好笑,“你打算繼續說呢,還是讓我進去換了衣服跟你走?”
于良趕緊閉嘴,看她施然蓮步,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慢,因此忍不住催,“快一些。”
采蘩換衣出門的速度比于良料想得還快,但她拉袖拉衣擺,面色嫌棄,“在六寶樓頭回看到你們,天空藍袍好不飄逸。為何發給我的這套藍里掉灰渣,袖子要綁亂七八糟的土黃帶子,還有這衣擺連邊都不鑲么?”
“去六寶樓穿的是統制外出服,平時在署里則穿干活的衣服,自然不同。”于良看她身上確實有些別扭,“我已經拿了套最小的,不過好像對你還是太大了,要不我們請語姑娘幫忙改小些?”
“你拿我當借口去接近人家姑娘?”采蘩上車合簾子,“不行。”她沒同情心,她也不多事。于良嘛,不熟。
于良垮下臉,一路再不念叨。
然而左拐還沒發功,采蘩一到跟前,立刻噴火,“大小姐,我放你三天假還不好,你非要多歇一天啊?要是我不讓人去請,你就不來了是不是?什么只要我肯教你就肯學,什么叫盡力而為,你光會說好聽的啊。”
“那”采蘩張嘴要說上兩句。
“不用多說,就是天塌下來,你也得在日出之時進署。我也不管你是坐車,還是騎馬,還是走路跑步。爬進來,總之準時!”左拐黑面黑手黑心,“今日不把半日補回來,你不能離開大門半步。還有。既然晌午后才來的,我想不用給你備飯了吧,童小姐一定已經在家吃過大魚大肉。”
找她來。不是因為天賦,而是因為可以省米糧吧?來兩次省了兩頓。采蘩十分懷疑,而且心想著明天起要自帶干糧,免得造紙不成,她先給餓死了。
既然多說無益,采蘩便一個字也不解釋,跟著左拐來到一間工房。里面一個人也沒有。
左拐指著一張空臺。還有一大盆已經浸泡清洗過的藤條,“銼一個時辰的藤,現在開始。銼得不好,就加一個時辰。跟挑青藤一樣的規矩。不過,今天你還得學做漿灰和煮料。不學完,就——”
“不準回去。”記性好的人耳朵特別容易生繭,打斷后簡潔問道,“怎么銼?”這是要用鋼刀的,她爹總讓她站得很遠。
“不知道!”左拐火大著呢,“你自己看著辦。”他走了,還把于良也帶走了。
一邊是鋼刃,一邊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青藤。采蘩拿了一束長條,手握鋼刃砍一下。又砍一下,砍斷算數。
“錯了。”細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采蘩看到窗紙上有一道美麗的影子,“語姑娘?”
“銼,不是砍,也不是剁。小姐這么做,會弄壞藤條。造漿時將有很多碎皮。”影子從窗口消失,重新出現在門口,正是語姑娘。
“你會嗎?”采蘩抓到稻草就是繩。
語姑娘垂頭搖首,“我聽左大人跟小匠們這么說的。”
銼不是砍。采蘩想起來,有些懂了,“蔡倫曾監制秘劍,精工堅密為后世法,因此他用銼法來使原料勻密。勻密——”邊說邊將藤條鋪疊起來,以刃尖釘臺面不動,右手握刀柄抬起,連切兩刀,“就是相似的隔斷,整齊的切口,厚度也同。”爹遠遠的動作和切出來的藤段突然在眼前放大。
“正是如此。我看小匠們也是這么銼的,小姐真是聰明,沒人教你都會了。”語姑娘抬眼驚奇,“于小匠說你能挑出西大公子的缺漏,我本還不信的。”
“沒什么,我眼睛再利,也沒瞧出他是故意造出瑕疵來。真是眼高于頂的貴公子,瞧不起別人。”采蘩轉過身去,一刀一刀銼。
“他沒有對手便不會認真,其實不是那么高傲的,不過不善言辭。”語姑娘的聲音中滑過幾乎微不可察的懷念之情。
采蘩干著手上的活兒,狀似隨意,“你二人是舊識?”語姑娘曾是千金小姐,城里的達官貴人互相走動,各家孩子們玩在一起,實屬平常。
“他與我姐姐訂過親,待我有如親兄長。”好時光回憶起來,只覺現在仿佛身處冰窖寒窟,語姑娘無聲無息退下了。
采蘩回頭去看,門里門外只剩她一人。語姑娘的姐姐成了官妓,作為與之訂過親的男子,情何以堪?那一刻,她希望西大公子拒人千里之外的驕傲,與語姑娘姐姐的命運有些關系。那么,她還會尊重這位對手。
銼藤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很安靜。采蘩回想著這幾日發生的事,在漸漸沉淀的心情中發現兩個沒有解答的地方。魏府尹這病越想越有蹊蹺,與其說是老天爺幫忙,不如說是有人在暗中相助。還有,殺鄭老爺的人不是車夫,而是外面請來的幫手。為何她會因此覺著心里不安呢?
不過,她還沒有答案,左拐便來驗收成果了。
他好似十分勉為其難,施舍扔了一眼,然后神情就有點不同,“你自己銼的?沒誰幫忙吧?我剛才起就沒看到于良那小子,他來幫你的。”
“沒有,我一個人弄完的。”也不難嘛。
采蘩面上的得意讓左拐看了出來,“你以為自己通過了?”
“沒通過么?”她覺得切得很整齊很漂亮,不過左拐如果要故意找茬,自己也沒辦法,“我再切一個時辰?”
“行了,你說自己通過就通過。銼,不能以鈍斧柔鋼為工具,也不能施展蠻力,而用利刃巧勁,平心靜氣無雜念而為。走吧,下面看你制作漿灰水。”左拐抬腿就走。
看她制漿灰?這位大人打算讓她自學成材了。于是。采蘩盡量往童年回憶去想她爹到底往水里扔了些什么東西。想得很專心,都沒注意自己跟左拐到了一個白霧蒸蒸的高大屋子前,但聽一陣喧鬧。
“于耷拉,你小子吃飽了撐的吧?關起門來趕緊多造你那個窗戶紙傘紙。為老百姓造福去!”一輕浮的男子聲音。
哄笑卻是群聲。
“我跟語姑娘姐姐過了一夜,關你屁事,你跑來揮拳頭給誰看哪?你個窮酸鬼。心里嫉妒眼紅。誰不知道你偷偷喜歡語姑娘,可惜官婢不是官妓,不然你肯定當了褲子第一個光顧去,所以別擺張英雄救美的臉,讓我看了惡心!要不你從我褲襠里鉆一圈,我給你二十兩銀子,你也去跟她姐姐睡一覺。妹妹碰不著。摸姐姐也一樣。告訴你實話,她姐姐的床上功夫真叫仙欲死,回味無窮,比沒幾兩肉的妹妹強百倍。二十兩值——”聲音的主人不知道自己才真正惡心。
就聽啪一聲,再來轟隆一聲。緊接著噼噼啪啪,采蘩就知道打起來了。她不由腳步要加快,前方卻多了一只手。
左拐攔住了她。他神情無波,雙眼冷冷瞇著,嘴抿得密直,但他的手臂始終舉著,不讓她上前的堅決。
“左大人不用擋著我,我不是去勸架,只想去看熱鬧。”她不是見義勇為的人。
左拐白她一眼。“你一個姑娘家怎么沒同情心?于良好歹也算得上你師兄,你卻只想看他挨揍?”
“欸?他說您沒收他當弟子。我呢,只拜您為一月之師。他跟我如何成師兄妹?”采蘩清冷的語氣。
這時,那邊有人罵,“于耷拉,呆笨瓜。沒師傅,還大話。啊——”聲音頓消。
“還押韻呢。”采蘩捂嘴笑。
左拐的臉色終于開始陰云密布了,“我是想讓他長點志氣,不是讓你們當他傻瓜。這小子比你們都好的一點就是,他真心喜歡造紙!”說完,大步走進去。
他一走,采蘩就放下手。她并沒有真笑,刺激這個頑固不化的左恒罷了。死了一個烏睿,就看不到眼前這個于良,到底要有多少人為一個人的結局承擔后果。她覺得,應該由烏睿自己擔,就像她一樣。
“統統給我住手!”左拐一聲怒吼。
采蘩跟進去,場面還真是亂。漿桶滾得到處,白塵塵的粉末將打架的五六個人從頭到腳覆蓋,都分不清誰是于良。但她看到場邊僵立著語姑娘的身影時,即便性子涼薄,還是在心中悄嘆了。剛才那輕浮男子實在惡毒,居然當著語姑娘的面說出那樣的話。
一張白臉趁大家住手,又給了某張白臉一拳,這才跑出來喊,“左師傅。”
哦,那位就是于姓英雄。
“左大人,于良出人,請您責罰他。署里有明文條例,滋事打架者要受到處分,輕者取消當年考匠資格,重者驅逐出紙官署。”被打的那張白臉讓人扶起來,走路蹣跚,輕浮的聲音,“我們都讓他一個人打了,尤其是我。您是親眼瞧見的吧?都叫住手了,他還打我一拳。我覺著肋骨可能都斷了,還有我的手我的臉。”
“師傅,他們侮辱人!”于良往語姑娘那邊看一眼。
“閉嘴!我雖然殘手殘腳,好歹還沒耳聾。”左拐冷哼,“我在門口聽了你們好一番廢話,現在都跟我去見丹大人。我官小,管不了這事。語姑娘,你也來吧,做個旁證。心里也別難受,就有那些嘴賤人賤的。你可以跟童姑娘學學,我怎么罵她,她的臉就跟結了層厚冰似的,不破。”
爹說,尊師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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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上元節,采蘩會遇到誰呢?我也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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