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沉悶的落地聲傳來,黃善從壕溝里面探頭去看了看,然后把鋤頭靠在壕溝壁上,坐下呼呼的喘氣。他所在的位置是在敵對雙方土墻的中間,他們正在用壕溝往登州鎮接近。
他們挖了幾天的壕溝,損失也是很大的,他們開始也不懂如何挖掘,結果直直的對過去,白天就被登州兵的火槍打得呆不住人,于是他們不停改進,晚間又橫著挖,漸漸找到點方法,就是晚間直進,白天橫向,馬上就要接近攔馬溝。
不過進度并不快,如果一旦覺得快了,牛錄額真反而要讓他們停下,免得成了登州鎮重點打擊的部分。這幾日登州鎮繼續進行零散的破襲,反擊都集中在鑲黃旗的位置,那種投石彈不定時發射,阿巴泰已經損失過半,但其他位置如果太過接近,也會遭到對方的猛烈打擊,所以他們這個牛錄也找到了訣竅,就是不要當出頭鳥。
黃善對旁邊監工的張忠旗道:“主子,再往前面挖的話,登州兵在攔馬溝里面就能扔瓷雷過來了。”
“老子知道。”張忠旗朝著后面看了一眼,那里的主土墻已經高達一丈五尺,超過了對面登州鎮的土墻,不過對射起來的時候,他們在七十步只能拋射,而對方能直射,打起來沒有什么優勢。而對方的炮兵十分活躍,他們對面就有一個對方的堠臺,上面有幾門弗朗機,只要有誰不小心露了身形,對面就要打上幾炮,被幾兩的鐵彈打中也是很恐怖的,張忠旗親眼看過一個本村的人被打掉半個身子。他還是第一次覺得弗朗機如此可怕,上一次遇到張春那個車陣的時候,也沒覺得弗朗機的叫聲這么恐怖。
“腦袋放機靈點。”張忠旗對黃善道,“要是攻破這旅順,額真大人沒準給你抬旗啥的,你主子我就是這樣來的。”
“謝主子抬舉,小人一定努力。”黃善殷勤的給張忠旗拍打著身上的泥土,又摸出葫蘆給張忠旗喝水。
對面登州戰線突然響起一個叫喊聲,一聽就是個大嗓門,說的是漢語,雖然聽著有些悶,但聲音卻傳得遠。
“挖壕溝的漢人兄弟們,別給韃子賣命了,再往前挖一段,就往攔馬溝里面跑,看到有樹白旗的地方就趴在地上,等著咱們的漢人士兵來接收,過來了堂堂正正做人,有吃有穿,到了登州能分地,日后光復遼東,每家還有一百畝…”
“黃善,別聽他們瞎話,咱們這腦袋剃過的,一個就管五十兩,過去了一準被他們砍了腦袋,這登州鎮沒一個好東西。”
外面的聲音繼續喊著,“登州鎮陳大人公告,只要主動投降的,登州鎮絕不砍頭,這里有復州之戰俘獲的幾個漢人兄弟,他們如今在旅順當輔兵,這次表現優異,日后前景大好,我讓他們來給大伙說說。”
張忠旗呲道:“假的,不要信…”
一個大嗓門響起,“各位包衣兄弟,兄弟我是正藍旗的白有屋,前日才逃到登州鎮的,這邊有白面蒸餅,還有文登香抽著,兵爺都好得沒話說,想想你們在建奴那里過的啥日子,就是豬狗不如,要是能殺個建奴的腦袋過來,一次獎勵一百兩,在登州立馬分地…”
張忠旗頓時語塞,這個白有屋就是他們牛錄的包衣,前幾日早上點人,突然不見了,還以為是被炮打沒了,結果是逃去了那邊。張忠旗還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打仗,雖然壕溝里面包衣都不說話,但張忠旗能敏銳的感覺到他們心態上的變化,尤其是殺建奴人頭獎勵一百兩銀子,立即就讓壕溝中監工的弓手緊張起來,他們的手全都在順刀的刀柄上。
對面喊話的人一個接一個,有復州之戰被俘的,也有金州之戰被俘的,全部都是包衣,一個個有名有姓,張忠旗大部分不認識,但最開始那個白有屋是絕沒有假的,張忠旗聽到那聲音確實是他。這些人對后金兵破口大罵,把他們親友妻兒的悲慘遭遇都說了一遍,大多是真實的,這些人到后來邊哭邊罵,連張忠旗也想起不少往事。
最后上來的更讓張忠旗幾乎掉了下巴,鑲白旗的巴克山,曾經的鑲白旗巴牙喇氂額真,那是張忠旗無限仰望的存在,居然也投降了登州。他用夷語和蒙語反復叫喊,張忠旗只能聽懂少許,大概是攛掇當年被建州征服的葉赫等部落的夷丁,把當年建州本部屠殺這些部落的事情又翻出來說。
后金陣線靜悄悄的,只有些撥什庫、巴牙喇在喝罵,不過罵得很沒有營養,壕溝里面監工的另外幾個弓手兇狠的環視著包衣,那些包衣神態各異。張忠旗也有些害怕,那些有妻兒在遼東的包衣還好,最怕就是黃善這種,光棍一個無牽無掛,萬一真是發個狠,難保不作出鋌而走險的事情來。他想到這里,往弓手那邊靠了靠。
“呸,狗東西不要臉,大汗對他那么好,他居然去投了尼堪。”黃善對著那邊罵道,“主子,奴才恨不得去把他全家斬殺了。”
張忠旗狠狠道:“何需你去,過得兩日大汗就會派人斬殺他全家。”
黃善義憤填膺,“主子,奴才覺得該把他全家都抓來旅順,當著那巴克山的面殺了。也好警告那些墻頭草。”
張忠旗贊許的拍拍黃善,“好好干,就算旅順打不破,日后去關內總是能立功的,抬旗了也能過好日子,不要信那登州鎮的瞎話。”
“奴才絕對不信,奴才只聽主子您的。”黃善堅定的道。
他剛說完,中路又是一聲炮響,黃善抬眼望去,一枚石彈騰空而起,往鑲黃旗的陣地落去。
噗一聲,一個鑲黃旗的余丁被兩尺直徑的石彈重重壓入土中,上半身完全被石彈遮蓋,下面流出漿糊狀的紅色混合物。
周圍的包衣一片驚叫哭喊,其中一個包衣突然跳起來,發瘋一般跑上土墻頂端,直立著向對面大喊大叫,對面一通排槍聲音,包衣全身一抖,仰天倒在土墻上,對面兀自不停,周圍的弗朗機乒乒乓乓朝那士兵的尸身連放,尸體周圍土屑亂飛,火槍兵也打了兩輪,直到那包衣再沒有動靜才停止。
“主子,打不得了,這登州鎮咬著咱們不放,全線就數咱們這里打得最狠,奴才的牛錄只剩三十個甲兵了,昨晚跑了兩個包衣,臨走砍了一個余丁的腦袋,今日還在那邊土墻炫耀,那余丁的哥哥連殺三個包衣,這…如此下去,不用打就死光了,那登州鎮歹毒啊。”
一個牛錄額真守著阿巴泰哭訴,阿巴泰臉色鐵青,他營伍的鑲黃旗旗色就像吸鐵石,那登州鎮盯著不放,每日最強的反擊都在這里,卻放著旁邊的兩白旗不理會。他的六個牛錄五百多甲兵余丁,現在只剩下兩百多,牛錄額真都被打死兩個,手下各個牛錄都叫苦連天,而周圍的其他牛錄似乎也嚇怕了,挖溝的進度絕不超過鑲黃旗,阿巴泰感覺自己完全是在和登州鎮單挑。
他丟下那個牛錄額真,回到自己的掩護所,這里貼近土墻,就在壕溝里面擴建的,上面用拆解的盾車粗木加固了兩層,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戰的防炮掩體。這股后金兵在對方射石彈和夜間貼近扔瓷雷的威脅下,發明出了千奇百怪的掩體,連壕溝側面的防炮洞都出來了,可以蹲下兩個人。要是陳新站在這里,必定要感嘆一聲人民群眾的創造力。
“這他媽打什么仗。”阿巴泰將桌上的瓷碗狠狠扔在地上,皇太極既不給他補充人力,也不把他撤下去,要是再頂個幾天,自己的六個牛錄就剩不下多少兵了。
頭頂上傳來一通火槍聲,然后就是一片雜亂的腳步,那是烏真超哈乘著炮火停止上去打槍,旁邊的另一牛錄額真額爾登布移過來,他也是憂愁滿面,“主子,剛剛才挖到攔馬溝,咱們的人去了一半,包衣也少了一半多,這今年回去可如何過。”
阿巴泰陰沉著臉沒有說話,額爾登布把其他人趕走,然后打著火折子,給阿巴泰點上一支文登香。阿巴泰吸著煙,腦袋中一陣暈暈的感覺,似乎壓力暫時減小了不少。這種文登香是朝鮮走私來的,在后金折算下來是四十文一包,皇太極多次斥責這些大臣,說他們玩物喪志,但民間銷量依然很大,特別是到了戰場,士兵精神壓力極大,能搞到一支煙都不容易,負責運送糧草的各旗余丁都在私下販賣,每次運糧過來都要夾帶一些,價格高到了兩錢銀子一包。
阿巴泰知道這玩意就是對面產的,不知道他們的價格是多少,聽說連投降的包衣都能抽到,就隔著這么一條壕溝,價格天差地別。他有時甚至想跑到土墻上朝對面問一句。
“你當老子想頂著,今日還去找老八來著,他還是不準退下,只說是各旗都沒退,兩黃旗先退會授人以柄。”
“咱們這兩黃旗當得…”額爾登布搖著頭,“入口、大凌河、察哈爾三戰,咱們各旗也損失了不少,大汗幾時給咱們補過,他反倒是不停建新的牛錄,舊的兩白旗不過三十一個牛錄,改成兩黃旗到現在,已是六十一個牛錄,他說是各旗要均等,不停給他心腹建牛錄,二三十戶也是一牛錄,然后再往里面補丁口,咱們這六個牛錄是只出不進,奴才聽說鄂爾賽幾人,如今都不聽主子的,只聽那豪格的…”
“別說了。”阿巴泰打斷他道,“不打點東西出來,大汗不會放咱們走。這事拖不得,你火藥要到沒有,祝世怎么說,他到底給不給火藥?”
“他說是火藥催辦不易,要大汗點頭才行。”
阿巴泰呼地站起,嘭一掌拍在小桌上,面前的簡陋桌面被拍得幾乎散架,“一個漢狗都敢跟老子推三阻四,他在哪里?”
“就在后面不遠,他讓他的包衣挖了專門的坑洞躲炮。”
“帶路!”阿巴泰壓著怒火,兩人帶著戈什哈直往烏真超哈的位置過去,門口又兩個烏真超哈站崗,看到額爾登布就要來攔著,額爾登布上去兩腳蹬翻,阿巴泰徑自走進那個陰暗的坑道。
里面煙霧彌漫,也是在抽文登香,祝世一看是阿巴泰,笑瞇瞇的站起來,抽出一支煙正要遞過去,嗆一聲刀鞘響,一把順刀就架在了他頸子上。
“七,七貝勒,這,這是怎么說的…”
“給不給火藥?”
祝世苦著臉道:“給,奴才馬上就給。”
“讓人搬到老子土墻那里。”
“奴才這就叫人去搬。”祝世嚇得兩腳發抖,“七貝勒還要什么?”
“給老子調兩百個漢兵,把你們的鳥銃鉛字裝一萬顆,每袋裝二十顆,每袋混上五兩火藥。每袋再給老子配一根火繩。”
“七貝勒你要做火雷彈?但那火繩用不得鳥銃的,鳥銃火繩是唯恐其快,火雷彈是唯恐其慢,全然不同的。”
阿巴泰把刀鋒抬起,輕輕拍拍祝世的臉,“老子不管你怎么做,今日晚間我就要合用的火雷彈,不然就先砍了你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