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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大地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火堆,不少窩棚被點燃,周圍其他流寇營地中同樣大亂,成千上萬的流寇在黑暗中奔逃,北面不斷閃動著一排排火槍齊射的亮光,分遣隊和鴛鴦陣戰斗組都朝著紫金梁的中心位置急速推進。
流寇營地的正中央,是紫金梁的老營所在,這里原來是個二十多戶人的村莊,還有幾間完好的房屋,其中最好的一間便住著紫金梁,周圍擴展出去,則住著他最精銳的馬兵和部分步軍,馬兵和老寇的家眷也在營墻內。
老營的外面是一道壕溝和一道土墻,此時圖墻外的混亂如同山洪暴發般駭人,數萬精神崩潰的流民在黑暗中奔跑嘶叫,又瘋狂的互相廝打,一群群亂民的落入老營外的壕溝,被里面布下的尖木樁扎穿,后面的人跟著又被擠下來,還不及站起就被后來者踩到在地,再也無法爬起來。
層層疊疊的尸體和傷者幾乎將壕溝填滿,后續的流民慌不擇路,踩著那些尸體順著矮墻往上爬,上面站了一些老營步軍,他們用刀槍拼命砍殺要沖進去的流民,倒下的尸體順著矮墻形成一道平緩的斜坡,雖然馬兵全力攔截,但昏暗的環境下,還是有許多流民越過矮墻。沖入了老營營地,他們不但和那些馬兵打斗,還瘋狂的放火搶掠。
老營里面有不少帳篷,他們的住宿條件遠超過外邊的流民,不過此時同樣的宛如地獄,營中哭喊震天,許多帳篷被點著,燃起熊熊大火,一些火把到處晃動。火光中無數人影和馬匹跑來跑去,許多人互相砍殺,爭搶著馬匹,地上的尸體間落滿金銀,部分沖入老營的流民還在各處帳篷中搶奪財物。
紫金梁只穿了一件里衣,外面套著一件鎖子甲,狼狽不堪的帶著一群心腹收羅人馬,一開始出現混亂的時候,他還以為是營嘯。這在饑餓壓抑的流民群中經常出現,連步軍中也常有,所以他要用土墻隔開馬兵和流民。所以他開始只是不斷派步軍去彈壓,后來火槍聲一起,他才知道是夜襲。到處亂喊官軍來了,但外面黑燈瞎火的,他也不知是哪股官軍,來了多少人,但聽火槍的密度,他估計有萬人上下,他實在想不出哪里冒出這么大一股明軍。
明軍的火槍和號音越來越近。紫金梁不由心急如焚,他顧不得去猜這股官軍哪里來的,此時外面哭喊震天,孤身逃出十分危險。沒準稀里糊涂死在癲狂的流民手中,他帶著一群義子和親隨守著大帳,又連連派人去收羅馬兵。
他抓住兩個義子大喝道:“去找些步軍,守住北面的營墻。”
“大王。額收攏了兩百人,馬都搶到了。咱們跑。”
紫金梁轉眼一看,是個義子跑來,順著他指的方向上,有一團人馬聚集在營地中間,外圍的人用刀槍砍殺任何逼近的流民,中間的人打著火把,死死拉著狂躁的馬匹。
紫金梁多次遭遇曹詔的突襲,對這種崩營早有經驗,那就是糾集一伙人先逃出大營,然后趁亂狂奔百里,就算馬跑死,但能擺脫官軍的追蹤,到時再慢慢收攏潰散的人馬。
“走!”紫金梁大喝一聲,帶著身邊一群赤膊的手下,往那里跑去。
“大哥,那些家眷和銀子咋辦?”
紫金梁頭也不回,“顧不了,讓他們自己逃命。”
片刻后他們就到了那處地方,幾個義子大聲嚎叫,提醒那邊是大王過來了,對面收起刀槍,紫金梁沖入人圈取了馬,吆喝一聲后眾馬兵紛紛上馬,紫金梁辨明方向,領頭往南邊的營門跑去,他們一路跑一路吆喝,許多亂竄的馬兵跟在他們后面,形成了最大的一股逃命團體。
這一股馬兵策騎開路,手中刀槍對著擋路的流民死命揮砍,密集的馬蹄踩踏著尸體往營門而去,地上的雜物和尸體嚴重影響著馬兵的速度,黑暗中又看不清楚,許多馬匹不停的采空歪倒,速度比步行還慢。
北面東面一陣陣猛烈的齊射,聽著離營墻已經不遠,紫金梁心中大急,催促著手下趕緊加速,幾名騎術精良的義子親自開路,
兩扇營門歪倒在一旁,其中還有不少是騎馬逃走的流寇,土壘上面還有些老營步軍在守衛,前面的馬兵拿起長矛對著人群亂扎,幾個步軍拿著刀槍還擊,還將前面的馬兵刺翻兩個,紫金梁等人一起涌上,營門處慘叫連連,一片人仰馬翻,打堆的流寇一哄而散。
馬兵們蜂擁出營門,紫金梁終于來到營門外,抬眼間外邊火光沖天,許多窩棚被點燃,變成一個個巨大的火炬,火光中無數流民胡亂奔跑,整個營區充斥著瘋狂的哭喊聲。
營門東面突然一通火槍鳴響,一男女如浪潮般往營門方向而來,剛出營門的馬隊瞬間被那些人流包圍,頓時變得寸步難行,無論他們怎么砍殺,潮涌而來的流民依然將他們的隊形沖亂,上千的流民從馬兵的縫隙中鉆入,甚至將馬匹都推得站立不穩,受驚的馬匹驚慌跳躍,有些兇狠的步軍則乘機將身邊的馬兵殺死,自己搶奪馬匹,馬隊中人喊馬嘶亂成一團,紫金梁這股馬隊被死死堵在營門,后隊還掉在營門內。
一片混亂中,第一伙官軍出現在紫金梁視野中,他們約有四五十人,快速的從東側沖來,一名軍官揮手停下隊伍,部分士兵舉槍對著擠成一團的流民一輪齊射,人群中血花四射,附近的流民幾近癲狂,無數人被推翻踩死。
那股明軍開火的士兵留在后排裝彈,其他人則大喝一聲,挺著刀槍蜂擁而上,從背后對著那些流民砍殺,流民們狂叫著往西南方逃跑。
紫金梁被這一波涌動的人群帶著往西南方而去,身邊只有十多個義子和親兵還跟著,他們揮刀猛砍著周圍的男女流民,刀口砍得發卷也無法驅散那些癲狂的人。其他馬兵要么被堵在了營中。要么被人群沖散。紫金梁逃走前回頭看營門方向,只見又新出現了幾十名官軍,他們堵住營門,絲毫不懼里面全是馬軍,兇猛的沖上去,將那些擁擠著原地打轉的馬軍一一斬殺,連那些想沖出的空馬也被他們密集的兵器扎翻。
紫金梁看得心驚膽戰,這么兇猛的官軍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連驚馬都不怕。他的老營馬軍是完了。紫金梁也不及去心痛,反正他曾經多次被打到這個境地,總會有人跑出來,到時再收集就是,他唯一擔心的是。眼下要如何才能逃脫。
無法轉向南方,只能順著人群的方向逃跑,身后的義子越跑越少,不斷有人被旁邊的流民拖到馬下,然后就消失在人潮中。
一聲銅號響,周少兒帶頭往那道土墻沖去,土墻上面冒出幾個持弓的流寇。兩翼的火槍兵連續兩輪齊射,打翻其中的兩人,那兩人慘叫著翻倒,消失在土墻后面。
關大弟跟在周少兒身后。舉著長矛踩著滿地尸體急進,前面土壘下堆滿踩死踩傷的流民,他們填滿了土墻前的壕溝,眼前人影一晃。關大弟一槍刺死一個亂竄的流民,稍稍停頓后追上推進的隊列。成排的長槍兵吶喊著沖過去,踩著壕溝中層層疊疊的尸體,到了土壘下,土壘上突然出現十幾個拿長矛的步軍,他們對著土墻下亂刺,刺中幾名長矛兵,下面的長矛兵紛紛涌上來還擊,密集的矛刃從幾面夾擊,那些步軍都是腿部先中槍,然后跪倒在地,再被一叢叢的長矛扎成蜂窩。
掩護的火槍手射擊了兩排,土墻上再無站立的流寇步軍,前排長矛手紛紛往土墻上面爬去,關大弟他們這個位置沒有那么多尸體,那斜坡角度頗大,關大弟一步沒有沖上去,后面的幾個長矛兵紛紛丟下長矛,從后面推著他屁股,關大弟腳下踩到一個凹陷,用勁一躍上了土壘。
關大弟左手撐著土壘,右手拖著長矛,抬眼往下一看,迎面就是一個流寇,他正拿著弓準備上土壘射箭,兩人都是一愣,那流寇下意識的準備拉弓,關大弟一聲大喝單手將長矛扎進他胸膛,然后站起抓住矛桿從土壘頂上沖下,借著下沖的勢頭,一路將那流寇步軍推到土壘下死死釘在地上,接著其他的長矛兵也出現在土壘頂上,將背面的那些流寇步軍驅散,跟著周少兒就翻上來,他也不及等待后面的人,大聲命令已經進入的士兵往前攻擊。
老營中燃起不少帳篷,里面光線明亮,但四處煙霧彌漫,煙霧中數不清的人和馬跑來跑去,關大弟跟在周少兒的右后方,連長的刀指向前方,刀身反射著周圍的火光,集結的長矛兵自動排成一行,聽從周少兒的指揮,其中甚至還混著第二連的人,但隊列是長矛兵的根,他們按每日訓練那樣幾乎是條件反射的進入隊列。
越來越多的長矛兵和火槍兵翻過土壘,如同溪流一般匯入老營,又自動匯集到一處,組成一排排長短不一的陣線。
他們跟著刀指的方向前進,一排排長矛不停吞吐,將面前成群的流寇殺死,長矛兵兩翼的火槍兵自由射擊,這些火槍兵在翻過土墻后也失去了建制,方陣中居然還混合著一些分遣隊士兵,也不知是何時加入的。
在漫天的驚叫聲中也無法用口令指揮,士兵都各自尋找目標,他們的精神高度緊張和亢奮,射擊完就在原地裝填,然后追上前隊,只要看到目標就射擊,然后又重復這一過程,緊張和黑暗喧嘩的環境讓他們速度飛快,也讓他們操作的失誤成倍增加,很多人打飛了通條,還有不少人重復裝彈或者忘記了倒引藥,連續擊發失敗后,許多火槍兵背起火槍,抽出腰刀沖出長矛陣砍殺,還堅持著射擊的人不到一半。
登州鎮雖亂,流寇則是亂得無以復加。官軍的攻擊依然在繼續,偶爾鉆出反擊的兇悍流寇也不是長矛的對手,長矛兵經過的地方滿地死傷,血水匯成道道溪流,在地面上四處漫溢。
關大弟在第一排快步跑動,汗水順著臉頰道道滑落。周少兒在前面聲嘶力竭的叫喊,他也聽不清楚在叫喊什么,只知道跟著周少兒跑,眼前有什么就殺什么。
突然左前方黑影閃動,一個大東西快速襲來,將一名沖在斜前方的火槍兵撞翻,然后對著矛陣而來,眾長矛兵齊齊發喊,三四支長矛陸續刺中那匹馬。其中兩支啪啪折斷,幾名長矛兵被馬的沖勢帶得東倒西歪。
馬匹的勢頭一緩,歪著跑了兩步后在原地蹦跳掙扎,口中發出灰灰的慘嘶,旁邊的長矛兵對著它連連刺殺。關大弟對著它的脖子狠命一槍,那馬全身鮮血狂飆,終于倒在地上,后腿還在不斷的抽動。
他還不及喘氣,就看到周少兒帶著右邊的人沖到了前面,關大弟趕緊提起槍追趕,他此時腳下有些發虛。突擊了兩里,體力消耗夠嗆,但連長都到前面去了,他只能拼力向前。
士兵們粗重的喘氣。靠著慣性拖動著疲憊的肢體,周圍的登州士兵越來越多,一些第一總的鴛鴦陣戰斗組也攻上兩翼的土墻,步軍放棄了抵抗。在官軍的圍堵下往南門而去。
干草燃燒的濃烈氣味充滿鼻腔,關大弟追上周少兒的隊列。身邊的戰友由快跑變成慢跑,最后變成了快步推進,關大弟只能跟他們的步伐一致,在這種混亂而視物不清的環境中,必須保持陣型。
他們穿過營地的煙霧,睜大眼睛辨別著眼前的人,只要沒有戴明盔的,他就一槍刺過去,眼前又一個黑影一動,他下意識的動手就刺,那黑影應聲而倒,他此時才注意到黑影很小,似乎是個幾歲的孩子。
他還來不及去思考,煙霧中跑動的身影已越來越多,長矛兵們連續刺殺才能保持前進,關大弟兩臂累得發酸,幾乎想要把長矛扔下。
前方煙霧中人喊馬嘶,南邊響起一陣槍聲,前方一陣歇斯底里的叫喊,無數流民和馬兵從煙霧火光中現出身形,往長矛兵的陣線直沖過來。
關大弟不知道到底還有多少流寇,但他也絕對沒有退路,長矛兵們停下腳步,關大弟后排的士兵也從他兩側支出長矛,陣線前方矛刃如林。
人潮洶涌而來,周少兒對著隊列大聲呼喊,被淹沒在周圍雜音中,人群很快沖到面前,他們在煙霧中還沒看清楚,長矛陣線便開始猛烈的刺殺,一叢叢的矛頭此進彼退,人潮如同撞到堤壩,被一道長矛組成的城墻生生阻斷,人群前面噴出連綿不絕的血霧,慘絕人寰的叫喊聲連成一片,混在其中的馬匹也遭遇著同樣的下場。
關大弟不知道殺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空,人潮消失了,殘余的人馬又往南而去。他面前是層層疊疊幾層的尸體,壘成了一道肉墻,里面的傷者和傷馬還在掙扎蠕動。
關大弟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雙手,他轉頭看看周圍的戰友,只見他們也是一臉的麻木,臉上滿是血污,所有人都在粗重的呼吸。關大弟第一次知道,殺人也會累成這樣。
“前進!”周少兒的呼喊聲想起,接著兩翼也想起其他軍官的吼叫,關大弟拖著幾乎麻木的手腳,艱難的踩上那道尸體墻,跨過腳下蠕動的傷者,面前此時幾乎沒有了人影,留在原地的空馬倒是不少,關大弟自然不會去殺它們,戰前鐘老四還專門要求他們不要亂殺馬。
此時煙霧漸漸變淡,周圍也突然安靜了許多,他們走出煙霧濃重區,關大弟感覺到眼前的光線似乎強了不少,他往天上一看,天色已經發白。
接著他就看到滿地尸體,尸體間是密密麻麻跪在地上的流寇,還有數百的空馬,他們似乎更加筋疲力盡,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連跪著都搖搖欲墜。黎明帶來了光明,他們能看清周圍后,結束了癲狂的狀態,但體力早已耗盡,既不再跑,也不再嚎叫,留在原地等待著他們認為必定會來的屠殺。
他們眼中滿是麻木,呆滯的看著面前這些官軍,他們的臉上手臂上兵器上全是紅色的血跡,宛如嗜血的修羅夜叉。
陣線在這些流民前停頓了一下,關大弟很快看到了南邊過來的第一總士兵,一個軍官穿過滿地的尸體和俘虜,來到他們這邊,他找到周少兒,接著另外一個連長也跑過來,三人湊在一起商議了幾句,那第一總的軍官便掉頭回去,領著第一總的人往南而去。
“所有火槍兵留下看守,其他人繼續前進。”
關大弟還是今晚第一次聽清楚周少兒的命令,火槍兵馬上提著腰刀驅趕那些地上的俘虜,長矛兵穿過俘虜的間隙往南走去。
周少兒也不讓他們列隊從營門出門,因為滿地的尸體和俘虜會讓這個簡單的行動耗時費力,這些士兵也沒有了足夠精力,所以他保持著陣線,讓士兵從南面靠里的斜坡登上土壘,然后滑下土墻繼續推進。
關大弟在第二排,前面是另外一個士官,他的體力比關大弟要好一些,自告奮勇站到了第一排,關大弟的鞋被血水浸透,里面滑膩膩的,他此時才感覺到這種別扭,他順著斜坡登上土壘,前面的士官滑下后,面前的景象讓他看呆了。
眼前所見的平野上,布滿密密麻麻的尸體和雜物,幾乎要將土地的顏色覆蓋,成千上萬的流民跪在地上,數百馬騾停在原地或是緩緩走動,那些燃燒后的窩棚往天空吐出一團團黑煙。
一里外是四散逃竄的流寇,密集涌動的人頭數也數不清,紅色的登州鎮軍隊仍在后面追逐,他們離開后露出的地方,又是滿地的狼藉。
“干啥呢?”后面的一個士兵問道。
關大弟回過神來,把槍伸下去支著地,然后貼著土墻滑下去,落腳處又是尸體,關大弟連走幾步,踏上堅實的土地,心中才一松。
第一道陽光灑下來,關大弟往東張望,朝陽初升,一隊騎兵正從西往東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