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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午,馬車繼續行進,房屋店脯漸漸多起來,路上市鎮星布,且凡有橋處便有集市,人煙密集,行人車馬不絕于途。
午時一刻,他們來到了南京城北邊,一眼看去城樓并不雄偉,門洞上寫著“姚坊”兩個大字,劉民有跳下馬車朝兩側觀看,左右城墻短短一截包磚,后面都是土堤,陳新有點失望的道:“這就是金陵?”
陳廷棟氣定神閑的道:“這是南京外郭而已,除城門外只有土堤,外郭共一百二十里,筑土堤四十里,共有十八門,應天府城還在前邊。”
劉民有和周來福都不滿的看他一眼,這人每次皆是故意等大伙不明,再出來解說,搞得他們都像土包子一般,特別他還是劉民有的下屬,在劉民有面前說完一點謙遜都沒有。兩人當下都不再給陳廷棟機會,悶著聲不說話,只有陳新還不時跟陳廷棟搭搭話。
排隊之時,旁邊一個挑橘子的老農聽到他們對話,在一邊問道:“幾位公子可是北地來的?”
陳新轉頭打量他,老農一身的腰機布的短衣,打理得十分整潔,客氣的回道:“正是,久聞江南繁華,游歷而來。”
那老農呵呵笑道:“讀萬卷書,何如行萬里路,公子既然到了應天府,定然要去看看金陵四十景,才不枉此行。”
練新有些驚訝,一個老農竟然能說出如此的話來,笑著問道:“如此,定要去看一看,老丈出口成章,是否亦是讀過書的?”
老農搖頭道:“小老兒識得些字,卻未讀過書,倒是公子儀表斯文,前呼后擁,才是非富即貴。”
他說到這里,已輪到他們進城門,他樂呵呵的從挑子里面拿出橘子,給陳新等人每人發了一個,劉民有趕緊道謝,又摸出銅板,那老丈搖搖手,擔起挑子就進城了,過了門洞還不忘回頭喊道:“金陵四十景,公子可去書坊買金陵圖詠,比小老兒說得明白。”
劉民有搖搖頭把銅錢放回去,陳新指指那老丈的背影,問陳廷棟:“這老農怕不是真的農夫吧。”
陳廷棟道:“將軍,還真是農夫,江南家家都有棉桑,商業繁盛,大多要與人交易,是以識字者甚多,這老者在應天附近,官見得多了,事見得多了,也不怕什么,自有一股從容。”
宋聞賢也笑道:“皇城腳下此類人多,說京師一部堂,路遇一老婦,轎夫讓她讓路,反被她駁斥一頓,說我朝體制所定,女子在道,可不讓官轎,部堂啞口無言,末了那老婦還稱京官多如狗,部堂也不過芝麻綠豆罷了。”
陳新哈哈大笑“如此百姓,才有意思。”
幾人說話間,馬車進了姚坊門,繼續往南前進。他們現在便已經入了外郭,這里已經頗為繁華,車馬如流,轎子馬車外飾精美,有些轎子窗格甚至是象牙做成,出游的女子沿街大聲說笑,與山東等地風格大異。
百姓衣著亦更加華貴。所見女子衣服爭奇斗艷,短短一程,光紅色就看到了四種,按陳廷棟的解說,分為水紅、金紅、荔枝紅、東方色,其他天藍、玉色、淺藍、鵝黃都十分鮮艷,顯示出明代的染色已經有很高水平。不但色澤明艷,女子衣服款式也更多,不光有長衣,還有上衣下裳的男式服裝,這些女裝多為左衽,完全不同于北方。
大道往南走過一段,在蔣廟又轉向西邊,陳廷棟告訴陳新,明孝陵便在蔣廟東邊的山上,西邊則是三司所在,即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這三個部門都是在應天府城外的玄武湖旁邊。
劉民有記起那老者所說金陵四十景,又問了陳廷棟,陳廷棟有些不屑的道:“幾個紈绔子無事附庸風雅而已,一個破山也能稱一景,烏衣巷不過尋常人家,他們加一個烏衣夕照,到底他娘看巷子還是看夕陽。”他說著往西邊一指“那邊的玄武湖也是四十景之一,玄武湖不過一潭水,旁邊一道太平堤,他們取名叫平堤觀湖,也他娘算一景,賣弄風流,不過如此。”
劉民有悻悻的轉頭過來,要是都像陳廷棟這樣想,世間哪還有一處看得的風景區。陳新湊到他耳邊道:“估計和咱們那時候的旅游行業一樣,搞個噱頭就是一景,非要湊齊個幾十或者一個好聽的數。”
劉民有回道:“有時間的話,我還是想去看看,我也懶得問陳廷棟了,自己去買一本那啥,金陵什么?”
“金陵圖詠。”
一行人走過太平堤,終于來到了南京城北的太平門,見到了這個曾經世界第一大的宏偉城池。
南京京城城墻在明初擴建,城周約六十里,城垛一萬七千個,城墻上窩鋪兩百多個,設城門十三座,人稱“神策金”儀風門,懷遠清涼到石城,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定太平。”這里按著北京的六部九卿,同樣又搭了一套班子,是稱為南直隸。加之有長江和運河之利,既是江南的政治中心,也是經濟中心之一一。
一行人在太平門下了馬車,付了頭口錢,太平門氣勢恢宏,終于符合了眾人心目中南京的形嘉進太平門之后,陳新打算先去左昌昊留下的地址看看,問了中正街的位置,陳廷棟也不清楚,南京街巷無數,他也搞不清楚,只知道大體的布局,跟北京的宛平和大興一樣,南京城內也分為兩個縣,江寧縣和上元縣,太平橋以南為江寧縣,以北為上元縣,兩縣的位置都在城內偏南邊,一般的居民和商業都集中在這里。鐘鼓樓北邊是各衛的軍營和校場,東邊則是皇城,五軍府和六部都在皇城南面。
宋聞賢到附近店鋪打聽了一番,知道中正街是在上元縣,他們此時在北城,還要走一段才能到達。
太平門在龍廣山和覆府山之間,南邊不遠就是皇城,那里不能過的,于是眾人順著大道往西道覆府山,過小校場和西十八衛,經珍珠橋到國子監,一路上河道不斷,處處小橋流水,來自北國的一眾親衛都看得津津有味。
他們在國子監南門往南上了新浮橋,剛踏上橋面,對面就過來一個紅色人影。陳新先前還以為是個女子,再一細看,一名男子用紅絲帶束發嘴唇上涂著脂膏,臉上撲上白粉,又補了一點紅色胭脂革帶上掛著一個紅色帶玉墜的香囊,身上里面穿一件紅色的道袍下擺上繡著蟒圖,外面反倒套了一件紅色里衣。
陳新對劉民有低聲笑道:“內衣外穿,不過這人還算眉清目秀,比薊州那個妖胖子好。”
劉民有見識過薊州的胖子,還不算太驚奇,后面的那些親衛則完全看傻了眼竊竊私語對那人指點,傻和尚張大著嘴,眼睛一直跟著那個男子轉動,等那男子從身邊過時,呆呆問道:“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那人白了一眼傻和尚,啐了一口道:“土包子!”甩甩頭走了。
傻和尚呆了一下,轉頭對聶洪問道:“聶隊長,他罵俺,俺能揍他不。”
聶洪還沒回答,劉民有就過來在他頭上一敲,罵道:“你問人家是男是女,他不罵你罵誰,咱們是來辦事的,誰讓你亂揍人,現在開始不許亂說話。”
傻和尚摸摸腦袋,低聲嘟噥了兩句,兀自憤憤不平的不時回頭看那人。
陳廷棟對著那個妖服男子的背影呸一聲,一臉厭惡狀。
宋聞賢對陳新笑道:“太祖之時,冠服皆有定制,士農工商、樂戶、賤民穿衣戴帽長短用料式樣都明明白白,否則都要入罪的,連官員用傘、坐轎亦是如此,到如今,已是人人越制,更有如此妖人,實在可嘆。”
“所以人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劉民有搖搖頭低聲道“朱元璋固然雄才偉略,但以為自己萬事萬能,也就太高看自己,連穿衣戴帽都要管,天下之大,總不見得他比人人都聰明,又豈能人人按他所想那般過日子。”
宋聞賢聽他直呼朱元璋之名,正要想勸勸,卻見陳新毫不在乎的聽著,又把勸說的話吞了回去,好在劉民有是說得小聲,沒被太祖的粉絲陳廷棟聽到。
陳新有些感慨的嘆道:“女穿男裝,男穿女裝,江南風物果然不同。”
宋聞賢湊趣道:“方才那男子所穿,便是所謂的妖服了,卻不是如今才有,當年詩畫雙絕的唐寅便曾穿女裝見客,更有士大夫在鬧市騎鹿,招搖過市者。”
“騎鹿?”
“是,是真的鹿,是以江南一地,千奇百怪之人甚多。”
劉民有回頭看看后面的陳廷棟,低聲對兩人道:“后面那個也是,變賣家財,千里迢迢去勤王,完了啥都沒有了,也不找朝廷要封賞。”
宋聞賢笑道:“誰說不是,一般人聽韃子來了還不跑得遠遠的,他倒巴巴的送上門去。”
陳新微笑不語,江南風物,確實不同口他們繼續往南,一路打聽,總算找到了中正街,這條街正好就在上元縣的縣署旁邊,有兩三里長,街上行人如織,兩側的木牌店幌林立,左昌昊只告訴他們那家店叫福星貨行,兩人只得挨著一路找過去。
走到中段,終于看到了這家店,是個三層的門市,門額上寫著福星貨行四個字,外面的布幌上寫著“東西南北貨一應俱全。”倒是直接得很。
陳新把七個親衛留在門外,帶著劉民有等人進去,陳新打量一番里面,糖、茶葉、煙絲、錦緞樣樣俱全,分類在不同的貨架上,每格都用紙條寫了貨名,對周來福和劉民有道:“咱們也要學學他們的布局,來福多看一下細節。”
那掌柜看他們衣著不俗,上來熱情的問道:“公子可是買些糖貨?”
陳新直接到:“我等是從北地來的,專程拜訪左兄,不知他在否。
掌柜收起笑,小心的打量他們幾眼,做了請的手勢,把幾人讓到后面一個小間,這才問道:“幾位公子何時識得那位左兄?”
“今年五月,左昌昊受一位大人所托,來北地見過在下,告知此處,是不是在下來得冒昧了?”
掌柜顯然知道左昌昊北上的事情,他聽了之后,稍稍計算時間,臉色一緩,打躬道:“原來如此,小人知道了,只是他與我家主人去了他處,不過也快回來了,敢請公子過兩日再來過。”
劉民有插話道:“不知他們去了何處,我等不敢久耽,可否告知,我等好自行尋去。”
那掌柜為難的搖搖頭說道:“非是小人故意如此,實在小人亦不知,我家主人有一對頭甚為厲害,一向都很小心,他的行蹤小人根本不知,即便在應天府,亦不在此處居住,每次只是左昌昊來問些事情,才得知他已來此。”
陳新點點頭,那個對頭不用說就是鄭一官,他明面上定然是奈何不了許心素,按他的性格,對許心素下黑手恐怕也不是一兩次了。
他估計這掌柜真是不知,就算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去其他地方找人,那樣只怕難度更大,當下便對掌柜道:“如此謝過,等左兄回來,便告訴他文登友人來過,等我等安排好住處,遣人告之兄臺。”
掌柜馬上道:“各位無需去尋住處,左昌昊交代過,有文登來的人,食宿皆由咱們店鋪出了,諸位若不嫌棄,便隨小人走一趟,就在離此不遠淮清橋的河邊。”
陳新稍稍想了一下回道:“如此,就有勞掌柜了。”
掌柜立即出門,看了陳新的隨從,他們一行共十三人,掌柜也沒有絲毫驚奇的表情,領著眾人往東走過一段,到了一處客棧,叫來客棧掌柜訂好房,陳新一個人住一間,他推開窗子,窗外竟是一處兩河會流的地方,岸上遍植垂柳,放眼望去,蒼翠如煙,一些雕梁畫棟的游船正在河中緩緩往南而去,許多女人在對面河邊的洗衣石上捶打衣服,甩出串串的水珠。
陳新頓覺心曠神怡,這時小二進來送馬桶,陳新問道:“小兄弟,外面這河叫什么?”
“公子,這便是秦淮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