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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衛城的小院中,劉民有一個人坐在石桌邊發呆,傻和尚拿著一只燒雞開懷大嚼,不時提起一個酒壺灌幾口。
第一批文登營兩個司已經乘坐鎮海營的船出發,鎮海營的水手年前逃散過半,到現在還是只有一半人,船只也維護不善,一次只送走了七百人。剩余的士兵和傷員都在鎮海營軍營住著。
這次到天津后,兩人開始著手商鋪的事情,兩人的規劃是揚州、臨清、天津、通州、京師共設五個點,都是在長江以北的運河沿岸,先從銷售南貨開始。
陳新這兩日忙著拜會津門的巡撫、清軍廳同知等人,陳新原本是打算和溫體仁一起辦運河沿岸的店鋪,以此逃避鈔關納稅,但試探一下之后溫體仁沒有反應,陳新估計是溫體仁打算自己開鋪子,以他目前的權勢,一般人送錢都要看他心情才送得出去,只要他派幾個家人出去,地方官自然會奉上鋪子銀子。所以也不愿讓陳新去攙和。
逼得陳新自己去打點地方官,好在溫體仁還算關照他,派來個家人,拿了溫體仁的帖子,先去了通州,楊國棟把陳新當上級一樣對待,連連保證陳新的鋪子沒人敢動。
然后又去天津各個衙門走了一趟,陳新現在深得崇禎信賴,京師周邊的官場沒有不知道的,地方文官雖然談不上巴結一個武官,但給些關照還是要的,這次建奴入寇之后。很多南方來的客商離開天津,運河邊的鋪子空出不少,價格也跌落下來,陳新很快買好兩間,又從衣店調來兩名培養了一段時間的店員,設店一事比較順利。
劉民有這幾日把繳獲的銀兩都存到了兵營,又與宋聞賢對過銅錢生意和海貿采買的賬目。又閑了下來,他也不與陳新一起去應酬,寧可就這樣呆在小院。與原來的一些老街坊走動。
傻和尚嘴中裝滿雞肉,含糊不清的問些問題,劉民有心不在焉的答著消磨時間。直到鄧柯山敲門進來。
鄧柯山現在都是跪著見禮,他消息靈通,在天津打聽了陳新現今的權勢和前程,態度比原來還要好得多,連帶對劉民有都恭敬得不得了。
劉民有連忙扶起鄧柯山,這個地痞還是老樣子,一副油滑的笑臉,看人的時候眼睛都轉來轉去。這種熟悉讓劉民有感覺很親切,自己去找杯子給鄧柯山倒了茶。
鄧柯山接了后轉頭看看四周,對劉民有笑嘻嘻的道:“劉大哥你們如今既貴又富。還念著老街坊,真是念舊。周世發跟著陳大人,也出息了,當的什么軍法官,他今日晚間就在他家里宴請街坊。讓我過來跟劉大哥說一聲。”
劉民有笑著答應了,然后道:“鄧兄過譽了,我二人來天津多虧各位街坊關照,才得以在天津立足,人就不應忘本,以后在下能幫忙的。鄧兄千萬別客氣。”
鄧柯山眼睛轉轉,“劉兄,聽說陳大人要在天津賣南貨,你知道小弟這人,都愛個新鮮,那衣店的事做膩了,也想著做做南貨生意,尤其是砂糖,小人識得些河間府的客商,他們一向都來天津購貨,小弟可以做這個牙行。”
劉民有猜他多半是知道糖類利潤高,或許是聽了周世發說及有糖類南貨,想來得點利益,但牙行在各地都有,劉民有原來在天津找工作,都曾想過去做這行,天津運河商鋪競爭激烈,鄧柯山這樣的地頭蛇來做牙行也有好處。
當下答應道:“彼此方便的事,此時我就可以先答應鄧兄,陳大人也應當不會反對。”
鄧柯山搓搓手,仿佛看到了光明的前景,砂糖在天津根本不愁銷路,他這牙行是賺定了,他看著劉民有,想起平日老蔡私下嚼舌頭說過的話,決定好好回報一下這人。
“劉兄你們開新店,可是要從衣店調人去?前些日子我去衣店,里面多了好多賬房和那啥副掌柜,兄弟我在天津這許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說副掌柜。”
劉民有道:“是要調人去。”
鄧柯山神秘的道:“那劉兄可別調沈樓他媳婦。”
“為何?”
“平日打得可慘,兄弟我算是個滾刀肉,也不像這沈瘸子。沈娘子現在衣店可是人人佩服的,做事算賬一把好手,由他一個瘸子欺負,純是打咱蘭花衣店的臉來著。劉哥,算起來我與沈娘子是同僚,又是鄰居,每次見了這等事,實在氣不過,要不要兄弟找人去賭場設個局坑這沈瘸子一場,逼沈樓把這娘子休了,否則這娘子怕是活不長。”
劉民有猶豫了一下,問道:“沈娘子是臉薄的人,要是休掉了,她怕更是活不成。”
鄧柯山嘿嘿笑道:“劉先生你這未必想對了,沈娘子在衣店兩年多,那見多識廣,早不是那些深閨女子可比,她自己又有月錢拿著,怕是巴不得。再說,再說劉兄可以把她派遣到其他地方開店鋪,也就不怕這些街坊閑話。”
劉民有咬咬牙問道:“隨時都能休掉?大明律有沒有定則?”
鄧柯山象看怪物一樣看劉民有好一會,終于回答:“在下聽那些訟棍說過,按大明律,還要夫家的姑姑或是舅舅為證,方能休妻,不過這沈瘸子沒有這些親戚,不需如此麻煩。況且。。。”鄧柯山吞了一口口水接著道:“劉兄,現今還哪有大明律,有銀子有權就是大明律。周哥說你這次也要升官的,以陳大人現今的權勢,就是把沈樓殺了,也沒人敢放個屁。”
劉民有搖搖頭,他也要是個官了,他還沒有這種覺悟,當下沒有再說話,鄧柯山看他沒反應,悻悻的告辭出門。剛到門口,劉民有突然叫住他道:“你剛才說的事,可以去做。”
鄧柯山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之后,臉上露出點笑,出門去了。
劉民有盯著大門自語道:“救不了天下,身邊的總能救吧。”
兩日后。沈樓的院子傳出沈李氏的哭聲,沈樓的媽嘮嘮叨叨的數落著沈樓,這次沈樓在里面沒有說話。周圍鄰居都圍在門口議論紛紛,據說是沈樓輸了很多銀子,甚至答應要用老婆抵債。劉民有帶著張二會也混在人群中。
一個青皮模樣的人拿著一張紙頁,大模大樣的站在門口,鄧柯山還在那里裝樣子求情。青皮只顧搖頭,并不買鄧柯山的帳。
“鄧二,老子是認得你不假,但這事可是五十兩銀子,誰來也不好使。”青皮接著對著里面大聲道:“沈瘸子,這是你昨日欠我的五十兩銀子,今日要是還不出來,就把你老婆讓給老子。黑紙白字寫著。還敢抵賴不成,再不出來,老子就砸大門了。”
鄧柯山忙道:“兄弟使不得,這可是我家大門,他沈樓可沒有門。”
那青皮不依不饒。拾了一塊石頭,非要去砸門,兩人就在門外拉扯吵鬧起來,鬧得不可開交,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沈李氏臉上掛滿淚水。手中拿著一張紙頁,面無表情的走出來,呆呆的站在那青皮旁邊。
劉民有細細打量她,這兩年似乎憔悴了不少,頭上竟然有幾根白發。
青皮拿過紙頁看了,哈哈一笑,嬉皮笑臉的就要去拉沈李氏,混在人群中的老蔡大喊一聲:“住手!”
瘦小的老蔡上來擋住那青皮,怒道:“沈娘子是我等店中副掌柜,豈容你兩人買賣。”
青皮揚揚手中的紙條道:“什么沈娘子,沈樓把休書都寫了,現今歸了老子,要改叫唐娘子了。明日老子就不再讓她去你店中,幾時輪到你出頭了。”
老蔡居然有些勇敢,伸手攔著道:“今日你休想把副掌柜帶走。”
“第一次聽說什么他媽副掌柜,再不讓開老子動手了。”
周圍鄰居相處了兩年多,對這沈李氏都很同情,眼見要落個如此下場,都心中不忍,紛紛喝罵那個青皮,青皮見范了眾怒,腦袋縮了縮,鄧柯山趕緊跟他打個眼色,青皮隨即大聲道:“你們嚎啥,嚎啥,反正休書都寫了,欠條也在,老子就是把他賣去暗門子,也不關你們事,有本事你們就拿八十兩把她買走,老子就開價八十兩。。。”
“我買了!”
沈李氏和一眾街坊同時驚訝的轉頭看去,劉民有昂然站在人群中。街坊中安靜了一下,突然發出一陣喝彩聲。
李冉竹,這是沈李氏的原名,已經許久無人叫過,久得連她自己都快要忘了,但劉民有買下她那一刻,她忽然記得清晰無比。
她凈身出戶,什么都沒帶,而且把自己藏的十多兩銀子全數給了沈樓的媽,似乎交出的不是銀子,是過去所有的苦難,李冉竹跟著前面那個身影,穿過喧鬧的人群,陽光灑下來,照在她的臉上,溫暖而明亮。李冉竹的眼中,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連那些略有些異樣的目光也并不覺得刺眼。
劉民有柔和的聲音從前面傳來:“你先在衣店住著,過些日子去威海當掌柜,那里有新的生活等著你。”
正藍旗墩堡外,一身緞衣的張忠旗騎著馬,意氣風發的跟在牛錄額真的身后,墩堡的影子就在前方,一種迫切而激動的心情突然出現在張忠旗心頭。
他自己嘟噥了一句,“一個傻啞巴有啥得勁。”
然后他又摸了摸身上的褡褳,里面的銀子多半分給了牛錄額真和塔克潭,還剩下幾十兩,應該足夠買回啞巴了,他臉上又現出笑來。這個牛錄額真在灤州堅守甕城,受傷昏迷才被拖下城樓,經多個甲兵核實,沒有被懲罰,仍留原職,他們都被允許保留下了搶來的金銀和布帛。在這位主子關照下,張忠旗已經開戶,也就是抬旗了,他現在有資格把啞巴買過來。
村口沒有人,牛錄額真一甩鞭子,當先往村中間的木柵欄趕去,其他人一看,都各自散去,急急回家,張忠旗跟塔克潭一起到了自家院子,張忠旗跳下馬,等塔克潭父子行過抱見禮,也跪著拜見了塔克潭的阿瑪,然后乘著他們父子說話的時間,就慌忙告罪出門,他取下褡褳背在肩上,從懷中摸出兩個餅子,急急忙忙往伊蘭泰大叔家趕去,轉過幾個彎終于看到伊蘭泰家的院門。
他興奮的舉著餅子來到門前,用力拍了幾下,開門的是伊蘭泰的女兒海蘭,她似乎已經忘了張忠旗是誰,冷冷道:“狗奴才,敲什么敲。”
張忠旗彎著身子對海蘭道:“主子,奴才抬旗了,想跟主子買個女人。”
海蘭一臉不屑罵道:“你們這些狗奴才,我爹都死在明國,你們倒活著回來了,老天不開眼。你們這些尼堪,抬了旗一樣是狗奴才。”
張忠旗小心的陪著笑臉,“主子說的是,海蘭主子一輩子都是奴才的主子。”
海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好半響才問道:“反正沒吃食,賣一個給你就是,你買哪個女人?”
張忠旗騰出一只手,在褡褳里面摸出兩錠銀子,討好的奉在海蘭面前:“那個啞巴女人。”
“死了。”
張忠旗呆在當場,機械的重復了一句:“死了?!”
海蘭作勢就要關門,張忠旗猛地攔著,急急問道:“是塔克潭主子那里買的。。。”
“我知道,還能有哪個啞巴,早幾日就死了。”
“怎么會死了呢,走的時候。。。”
“我阿瑪都死了,也沒有銀子回來,哪有她吃的,滾!”海蘭不耐煩的大吼一句,一腳蹬開張忠旗,乒一聲關上了門。
張忠旗趕緊又撲到門上,對著門縫大聲問道:“海蘭主子,尸首到哪里去了?”
院子里面傳回海蘭冰冷的聲音:“村西頭喂狗了!”
張忠旗丟下餅子和銀錠,茫然的向西頭狂奔而去,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下意識的辨別著村中的道路,一路搖搖晃晃到了村子西口外,小樹林邊正有幾條野狗在撕咬著什么。
張忠旗抽出身上的順刀,嚎叫著往幾條野狗砍去,幾條野狗吃多了人肉,性情遠比一般家狗兇悍,稍稍跑開一段就停下來,兩眼血紅的朝著張忠旗狂吠。
張忠旗恍若不聞的轉過來,看向地面,地上留著一些破爛衣服的碎片,還有幾根白色的骨頭,他跪在地上拿起一塊衣服碎片,就是啞巴平日穿的那件,他丟下碎片,手顫抖著撫摸那幾根骨頭。
“怎地就死了呢,讓你有機會就偷吃的,餅子都給你帶來了。。。。。。”
片刻后,低沉嚎哭在樹林邊慢慢響起,如同荒原上野獸的嗚咽,幾條野狗似乎也害怕眼前的怪物,低吠幾聲,消失在了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