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三忠明顯是置身事外,表現出一切由自己做主的態度,倒讓趙有恒又放心了一些。趙有恒這兩天一直在仔細推敲常玉留下的外交文件,希望能真正而徹底的理解對方的一切明顯與潛在意圖。
不同于東聯集團的商業信函,華美的外交文件遣詞造語直白死板,而且內容晦澀、新奇詞匯屢出不窮,理解起來十分困難,不得以之下,趙有恒只能把正在佛山聯系生意的妻弟劉耀禹也找來,一起幫著分析。
一天之后,隨著妻弟劉耀禹的到來,兩個意外的客人也到達了廣州,他們是去年自己急于招攬的王夫之和顧繼坤,讓正在焦慮萬分的趙有恒似乎看到了更多解惑的曙光。
顧繼坤和王夫之投奔鄭成功的事,趙有恒也早就知道了,如今這兩人作為鄭成功的私人代表前來聯系共同抗清,讓趙有恒對鄭成功的好感又上升了不少。不過眼下王顧二人到來的最大的用處,還是他們留學華美三年的見識。
鄭成功當年就是積極奔走尋找華美援助的推動者,嚴格說來和趙有恒屬于救國路線立場一致的人。王顧二人又是江南小有名氣的才子后輩,在一番守秘發誓之后,趙有恒也沒有打算對王顧二人隱瞞此事。
入夜了,廣州巡撫衙門的大書房里燭光通亮,除趙有恒這個上了六十歲的老人,其他全是中青年。
“所有條款細則清晰,司法引用均在華美國府律法容限之內,放之海外租界,并無逾法之處,也未觸及我大明國體律令。然涉及諸多商務事宜,恐怕就非在下所長了,還須而農兄多多推敲下。”
仔細看完外交文件的相關內容,在華美就讀法律專業的顧繼坤忍不住輕輕點頭,仿佛對所有內容已經掌握了,但還是把文件又推到了王夫之的面前,因為對方在華美是學的金融管理專業,對經濟商務更為熟悉。
和顧繼坤不同,王夫之在反復看過幾遍后,居然露出一絲微笑,似乎看出了些其他門道。
“巡撫大人,若是簽下這份貿易服務協議,可解大人一些錢糧之憂,也有些好處。不過,那長久大利還是華美盡皆占去,行商之人倒是求之不得…”
剛一聽到前半句,趙有恒還有點喜出望外,但王夫之那個轉折,又讓人有點心里堵得慌。
他就知道華美人從來不會做啥虧本生意,即便給你一些甜頭,又會從更深的地方加倍撈走。難怪妻弟劉耀禹在看了文件內容后,一個勁地說沒問題,看來這種貿易協議,完全就是沖著商人得利去的。
側頭看了眼劉耀禹的臉,只見對方臉皮微紅,似乎也被王夫之說中了。
“不忙,我將之重譯細寫一下,好讓大人更加明白。協議中所談交易合同,乃華美國內通行之‘訂單交易’,量需采買,約期交割…”
說著,王夫之扯過一紙筆,就將華美外交文件里的條款內容寫成趙有恒能夠看明白的詞句。
如今在香港或瓊州的相關華美進出口商品交易,都是“大賣場”模式:無論什么商品,都一股腦地先運到目的地倉庫再說,然后再列價攬客,當場交割。
商品種類和數量少的時候,這種模式倒也簡單,但隨著交易規模擴大,加上時局導致的商品價格和數量變動很大,不可避免就會出現類似放棄交易或改變交易意愿的矛盾沖突。
某年瓊州甘蔗大豐收,南海公司拉來了10000擔粗糖,結果華美采購商嫌品質不夠好或價格太貴,甚至部分采購商根本就沒來香港,結果南海公司只賣掉了5000擔,這筆粗糖生意就做得很不爽。
或者說東聯集團一口氣從北美本土運來了100箱在華美國內都供不應求的葡萄籽油,但人家大明百姓根本就沒有健康消費意識,也買不起這種昂貴的保健食用油,結果導致海運上萬海里的商品白白堆在倉庫里晾著。
交易中無畏的扯皮和浪費時有發生,對華美商人和大明海商雙方來說都不是一件好事。所以為了規范大宗商品交易,為買賣雙方提供更優良的交易服務平臺,在東聯集團的建議游說下,一種帶有官方監理性質的地方貿易服務協議就醞釀出臺了。
華美香港總督府和大明廣東巡撫衙門聯合建立一套地方性的貿易合作與服務機制,鼓勵東南各省、乃至常年活躍在東海南洋的所有大明海商,將香港或廣州作為進出口商品集散地,使兩地成為遠東最大的貿易中心,兩地政府都可從中獲得不菲的稅收。
《香港與廣東貿易服務協議》(以下簡稱協議)的構想,可以說是華美為近一步打造遠東國際商業樞紐做出的調整,更是繼續加深拉攏大明東南各省海商和廣東新興地主買辦集團的合法利器。
凡從事廣東或香港進出口貿易的團體或個人,無論國籍,均可自愿申請協議規定的服務項目。須按照協議規定內容進行相關交易,也就是采用華美國內最常見的“訂單合同制”。
合同范本由華美方面提供并推行,商品交易均以訂單形式簽訂合同,約定雙方每年的進出口商品的種類、質量、數量、金額、以及交割時間和地點。合同以年為單位,一種商品的訂單最多可簽訂五年份。
這樣一來,買賣雙方都可以提前預估自己的需求,提前定好價格,保障自己的交易利益。
廣州或香港的地方政府,就專門提供協議定義的合同監理服務。廣州番禺市舶司和香港海關都作為協議中規定的合法監理機構,訂單合同的采購方有指定選擇哪家監理機構的第一優先權。
一旦申請監理,雙方都要支付相當于合同金額3的監理費以及20的違約保證金,合同履約之后再歸還違約保證金。監理機構擁有合同違約責任的最終認定權,無監理機構的交易行為,均不受官方保護。
而合同履約認定,也必須出具在廣州番禺市舶司或香港海關的完稅證明,讓交易活動正軌化與合法化。
由兩地官方提供合同監理服務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合同雙方有資格在華美東聯集團東方保險公司遠東分公司香港辦事點購買合同違約保險,最多可投保80的違約保險金,憑借監理機構開具的違約證明領取保險金。
此外,申請監理服務還可以憑借合同訂單,在東聯集團東方銀行香港分行申請低息商業貸款,方便資金周轉。只是目前只面向華美商人無條件開放,而大明海商要獲得這種待遇,則需要積累一定的信用點。
不過可以預見的是,南海公司和廣福公司肯定會被納入東方銀行的商業誠信體系,能提前享受到這種商業借貸服務。
最后,只要在香港進行這種規范交易的,還可根據不同進出口商品的種類享受一些稅率上的減免優惠。
當趙有恒看完最后一行字,頓時陷入了沉思。
王夫之說的不假,若此協議簽訂,不光商人們之間經常發生的利益沖突會減少,商人的合法交易還可以得到諸多保障。
申請監理機構,才能由官方出面保障合同履約,并由官方代收違約金支付的條款,就會讓許多大明海商感覺心里有底。何況還有可以購買那個什么違約保險,簡直就是商人毫無后顧之憂的大殺器。
一旦申請合同監理服務,就注定無法逃稅了,要知道哪些個常年在東海南洋搞貿易的東南海商,幾乎就是走私販的代名詞,大明商稅形同虛設。光一個交易雙方各自交納合同金額3監理費,就比大明傳統的三十稅一要高出近一倍!
除此之外,監理機構選擇大明廣州番禺市舶司的,還要正常納稅才能獲得完稅證明,這又是一筆合法稅收,怎么看都是對大明官方有利啊。
不對,不對,這大明商人如果申請了合同監理服務,逃不了稅了,怎么還會感覺對自己有好處呢?看著妻弟劉耀禹那暗自興奮的表情,趙有恒又有點困惑了。
再看看王夫之和顧繼坤,此時都眼睛往地上看,似乎在這個問題上都有所隱瞞或是不便明說。
“九弟,你可說說,這貿易協議對南海公司還有何等好處?”
趙有恒故意端起茶杯,把問題丟給了自己最親的人。
“姐夫,如此協議,我南海公司今后在香港與他人約定買賣,有合同監理與保險做盾,當無后顧之后,且納稅還可減少…”
劉耀禹想了下,才吞吞吐吐說了半句。
“為何不選番禺市舶司?我聞香港之稅,以品類分定。十取一算輕,五取一常見,更有駭人聽聞之三取一,商稅之重遠勝大明。今又加增監理費,即便稅負可有些減免小利,又有何歡欣?”趙有恒眉頭一皺,手里的茶杯就重重放在桌上,“我大明太祖皇帝欽定天下商稅,三十取一,永不加增,難道非得在我大明偷逃稅金,偏偏去那香港島送出重稅才覺安心?荒唐之極!”
見姐夫明知故問,劉耀禹只能低頭回答:“若真三十取一,我等還須去香港交易嗎?吃拿卡要、逢路設關、雜課雜捐,又何止十取二三…若非如此,商賈之人又何必投身士子官家去求免稅。若非如此,又何必去求朝不保夕的海上營私犯禁的買賣…”
劉耀禹這種話,其實平時也旁敲側擊說了不少,趙有恒這些年為了拉攏瓊州各家商號,主持新政也狠狠打壓了下某些不正之風,但實際情況卻遠非趙有恒這個整天坐在衙門里的人能全盤掌控的。
別說是其他的大明海商,就是南海公司,絕大部分生意都是逃稅,寧可把部分稅收作為紅包或股份送給各地官員,都不愿意在明面上過關量稅。
有趙有恒這個親戚在又怎么樣?陰奉陽違這種事,皇帝眼皮子底下都有,何況一個廣州巡撫。而且水清則無魚,趙有恒不也是在下屬管理手法“尊重”了這種潛規則嗎?
就算簽約了,有了官方監理機構,估計大多數大明商人還是寧可相信香港海關,而不愿意選擇廣州番禺市舶司。天知道哪一方和市舶司的官員勾結起來,認定一方違約或是騙取保險金。
這不要臉的事,前面丁楚奎可是做得太多了。南海公司利用和趙有恒的關系,不也經常勾結地方官做一些不合理競爭的事嗎?
有人有膽子勾結香港海關的官員弄虛作假嗎?至少目前來看,華美的法律可是絲毫不留情的死板,一告下去,基本就隱瞞不了。
這種貿易服務協議簽署后,也許根本就沒有多少大明海商愿意選擇在廣州番禺市舶司交易。大明官府人治深重,地方腐敗防不勝防,明擺著這邊不靠譜。
香港的稅收是重,就算是作為自由低稅港,除去部分明顯帶有貿易壁壘的商品,大多數商品稅率也在10到15之間,遠高于大明朝商稅的理論水平。但比起荷蘭東印度公司控制下的巴達維亞,或是當年西班牙人的呂宋馬尼拉,又是天堂般的存在。
做東海南洋生意利潤豐厚人盡皆知,當年華人跑南洋生意,在東南亞的歐洲殖民地港口哪一家不是交稅高達20以上,有時候甚至雜七雜八加起來達到40,但依然有利可圖,還是一群群不管生死地往海外跑。
能安心做買賣,還能真正獲得比以前更有保障的生意利潤的,目前僅華美的明珠島海外領和香港租界兩家,別無分號了。
這樣的貿易服務協議如果能達成,肯定會吸引廣大的東南大明海商以香港為中心展開各種生意。大明海商更加堅定地跑香港做生意,就是用腳后跟給大明官府投票。
而趙有恒的廣州巡撫衙門若真想在里面獲得簽署協議后的實際好處,就必須真正改除舊癥弊病,才能勞而有獲。
“趙大人,劉兄所言字字痛心,良言苦口。商通天下,稅法關乎物價,物價關乎民生,今物價騰貴、民苦久矣,而商稅卻非官倉所得,奇哉怪也。”
良久,王夫之才輕聲嘆息了一聲。
“老夫已知曉了…今一紙協議,我大明商賈歡喜雀躍,此非華美貪圖東海南洋之商營稅利,實我大明人治法度不明,平白將天下大利推了出去,排擠勒索,乃至官商貌合神離,一逢國朝危難就人心離散…久聞華美國倉商稅年入銀兩豈止千萬,今見真章了。”
“姐夫,若此協議能簽,廣東別家商號不敢說,我南海公司必定每年至少半數合同,可定在番禺市舶司!”
劉耀禹見趙有恒一臉凄然,一咬牙就做出了個決定,也算是為自家人撐腰。
“趙大人,國姓爺一心救國,雖各事其主,然皇明社稷一體,若能革除舊弊,今后福建新軍所雇商號采買商貨,也可落在番禺市舶司!”
王夫之也站了起來,也算是一種進一步兩家關系的態度。只要有了這種互助關系,那今后從廣東獲取糧草軍械就容易多了。
“此協議之深,還遠不止此!”
顧繼坤突然站了起來,仿佛終于想通了一些最關鍵的地方:“如此厚待我大明商賈,若將來人人習慣,這香港租界、國中之國,怕是永無歸還之理了!”
話音一落,房中之人全部啞口呆立。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春雷,緊接著瓢潑的大雨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