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皇帝年號短短一年半里就換了三次,滿清軍隊已經破了長江,湖廣、江西和浙江都成了亂戰前線,無數的難民蜂擁南下。
逼掛了北京的崇禎皇帝,才當了不到一年大順皇帝的李自成,被滿清兵一路猛追猛打,占領的北方地盤曇花一現般又瞬間丟了個干干凈凈。如今李自成在湖廣失去了下落,據說可能是半道散伙,也有說法是命喪黃泉,反正如今大順農民軍是四分五裂,殘部也在滿清的軍事逼壓下紛紛投靠當地的南明勢力。
四川方向,有關張獻忠的消息就更加閉塞。據說張獻忠已經占了半個四川,在成都稱帝,國號大西,但其日子并不安穩,不光沒有拿下漢中鎖住北防要害,也沒有徹底肅清四川境內的剩余明軍,還在不斷遭受南明地方官軍的抵抗反攻。
眼下隆武皇帝在福州登基,南明剩余的大多數省份都宣布效忠,即便鄭芝龍權傾朝野,隆武皇帝空有一腔熱血也無法施展,但一個新朝廷的成立,還是有著穩定人心的巨大意義。至少對于對福建泉州的官員商民來說,他們還身處在大后方,除了過去數月來的糧食大漲,基本的生活節奏倒還沒啥大的變化。
擁有千年歷史的泉州城,隨著兩百多年來明朝對外貿易國策的重心轉移,已經失去了自宋朝以來的東方海貿中心城市地位,但依然是福建乃至大明沿海數一數二的商業重鎮。
在泉州城最繁華地段,一家掛著“王記海瀾閣”的大商鋪門前,十幾輛馬車擁擠在街邊,不斷有仆役從商鋪內搬出一個個大箱子往馬車上放。
無數路過的泉州百姓都在街頭觀望,或是指指點點,或是小聲議論,仿佛不太相信興旺了十幾年的泉州王家會突然選擇關門。而在商鋪門兩側,還站立著十幾來個兵丁在維持秩序,看樣子是在專門保護這家商鋪不受滋擾。
商鋪內的正堂之上,年過五旬的王奉林正陪著一位身穿大明商人服飾的年輕男子喝茶聊天,只見年輕男子頭上網巾遮掩之下隱隱約約是一頭短發。
“…周主管啊,這一路上真沒啥問題?”
王奉林的眼角還留在進進出出搬箱挪柜的仆役身上,但表面上還滿臉堆笑地對面前的東聯集團東方銀行香港分行業務主管點頭哈腰。
倘若回到十幾年前,王奉林不過是泉州一個十分不起眼的小海商,一年能做上幾千上萬兩銀子的買賣就算很不錯了。但現在,他已經是泉州鼎鼎有名的大商人,分號遍布泉州乃至福建各州縣,手里長年有大把的南洋海貨出售。
王奉林的轉運,就在十幾年前通過當時的呂宋大海商李國助的介紹,和西海華美國的東方特使嚴曉松搭上了聯系,后來成為了福建極少幾家能和東聯集團直接建立一級代理資格的海商。
應該說,在崇禎元年某一天與華美東方特使嚴曉松會面的福建海商,如今都發家了。王家的海瀾閣,逐漸發展成為泉州最大的商號,高檔精美的南洋布、南洋燈油和南洋香脂皂是其主打商品,更是大手筆收購福建各地的茶葉、瓷器、生漆、松脂、藥材。時至今日,雖然王奉林每年不得不向鄭芝龍交納不菲的跑海保護費,但身家少說也有幾十萬兩銀子,擁有好幾艘中小福船,是福建少數幾家能在官府眼皮子底下跑大員和呂宋貿易的海商。
“不就是二十萬兩白銀嘛,有漳泉總兵派船派兵護送到香港。而且只要簽訂了開戶存款合同,資金安全就全部由東方銀行負責了,王老板您還擔心個什么?”
東方銀行業務主管輕點著桌面的一摞文件合同,臉上掛著職業般的微笑,仿佛這種驚動大半個泉州城的事情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呵呵,是啊是啊,國姓爺那是真真的為國為民,我等草民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貴行既然如此看重王某,自然也是卻之不恭了,在下這就簽了開戶合同…”
見對方又抬出了某人的名號,王奉林這才勉強拿起一邊早就準備好的筆墨,在東方銀行的金鉆貴賓用戶開戶文件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指印。
“嗯,手續這下全齊備了。王老板,現在開始,您就是我華美東方銀行的金鉆貴賓用戶了,您將擁有如下的特權…”
仔細檢查了下是否有遺漏的簽名檔,東方銀行的業務主管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將早就開具好的一份銀行存款證明文件遞給了王奉林。而王奉林這次在東方銀行一共存入了價值30萬美元的白銀(按實際成色折算),其中20萬為三年定期,10萬為活期。
一份紙質存款文件,第一組數字密碼,第二組文字密碼,就構成了王奉林在東方銀行的用戶證明。
憑借存款證明文件和第一組數字密碼,可以在東方銀行全世界任何一家分行里提取資金。如果存款證明文件損毀遺失,則可以憑借第二組文字密碼在東方銀行香港分行補辦手續。
此外,王奉林作為金鉆貴賓,其在東方銀行的定期存款還享有增值服務,定期利息會逐期上浮,最多可達5的存款年利息。就算是隨存隨取的活期,也會享受0.5的年利息,相比之下,就算是華美國內,普通用戶的活期存款都是沒有利息的。
拿著挺括的東方銀行用戶文件,王奉林心里是又高興又忐忑的。高興的是,相比大明的錢莊,東方銀行的條件十分厚道;忐忑的是,對方一力說服自己往香港甚至是呂宋進行資產轉移,會讓自己好不容易在泉州打下的根基又喪失大半。
就算王奉林對滿清南下的力度將信將疑,但這些年和華美東聯集團的商人打交道,也沒有發現對方說過什么不著邊的大話,反而多次為自己解決了麻煩。說白了,自己這點家業,和人家比起來差得不是一點半點,人家也是看在多年的親密合作上,才給了自己忠告和更多的選擇。
這幾個月,因為福建鄭家突然對華美的態度急轉直下,連帶著泉州海瀾閣也遭了不少刁難,如果不是平時好處打點到位,估計早就被鄭家尋到理由給端了。但就算這樣,王奉林在泉州的生意還是受了很大影響,尤其是鄭家已經公開禁止福建所有海商和香港、呂宋的貿易,只要碰見了,若沒有鐵打的門路,基本就是人貨全沒的下場。
懷著對天下局勢的捉摸不定,或者說是內心對鄭家的強烈不滿,王奉林依著狡兔三窟的念頭,把家業一分為三。除了泉州總號關閉外,其他州縣的小商鋪則繼續經營,而大部分現銀存到香港去,小部分現銀則拿到呂宋馬尼拉開店面,因為他和李國助的私人關系也是很鐵的。
王奉林不知道的是,不光他在泉州鬧出了一番小動靜,在漳州、福州乃至浙江的溫州,都有不少中小商號收到了來自兩廣、呂宋等地同行的書信。書里信外都是一口同聲的提醒,勸說各個商號進行資產轉移,以規避時局風險。
據說之后幾個月,大約有二十多家閩浙一帶的大小海商接受了這種私下串聯,用各種方式將店鋪或現銀進行了分置處理,其中多數人直接或通過中間人轉到了華美香港總督區的東方銀行,少部分則流向了呂宋。
距離泉州城幾十里的同安,一座龐大的軍營依山傍水,營門立著兩桿大旗,左邊大旗上繡著“大明漳泉總兵鄭”,右邊大旗上繡著“御賜國姓朱成功”。
鄭芝龍在南京保衛戰中一塌糊涂的表現,不光沒有削弱福建鄭家一丁半點的影響力,反而因為實力基本保全,讓鄭芝龍終于走上了南明政壇的頂峰寶座。
在政治上,利用張肯堂和黃道周等一桿子文官,鄭芝龍扶持了隆武皇帝,并對浙東魯王監國小朝廷采取了堅決打壓的立場。
在軍事上,鄭芝龍利用隆武皇帝的招牌,外加自己的財力,基本上將福建各地的軍鎮全部控制在手里,如今鄭芝龍幾乎掌握了隆武朝廷六成以上的軍事實力。至于遠在湖廣的另一個實力派何滕蛟,則對鄭芝龍在隆武政權里的地位沒有任何動搖性。
一心想要收攬各方人心、復興大明的隆武皇帝,在鄭芝龍帶兒子鄭森覲見的時候,在公式化的交流后,給予了年僅21歲的鄭森超乎他人預期的評價。
“惜無一女配卿,卿當忠吾家,勿相忘也!”
為了表示對鄭家的恩寵,隆武皇帝將大明朝最尊崇的朱姓賜給鄭森,并將原名改為成功。朱成功,或者說是鄭成功,就是鄭森過去幾個月里個人身份翻天倒海的變化。
和尋常明軍駐地的亂七八糟不同,此時的駐扎在同安的漳泉總兵大營內外是井然有序。有了鄭家財力的支持,這支人數超過10000人的明軍物資供應還算充足,不光每個官兵都是嶄新的鴛鴦戰襖,甚至連小兵都是標配的紅纓八瓣盔。因為糧草供應充足,官兵的臉色也比其他軍鎮要好上太多。
大營外的校場上,一列列衣著鮮紅的官兵正在鼓點下行進,但除了大量的刀槍冷兵器,類似火槍之類的熱兵器很是少見。
“總兵大人,安海碼頭的輜重運到大營外了!曹大人也回來了!”一個小校快馬趕到正在觀摩官兵操訓的鄭成功面前,跳下馬以標準的大明軍姿單腿跪地。
一聽到這個消息,鄭成功身邊的兩位年輕武官就面露喜色。
“太好了,總算他們還是言而有信,有了這些南洋軍械,就可以好好練兵了!”年紀輕輕就一身軍官衣甲的劉國軒,此時兩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踮著腳朝著大營東面張望,“施將軍,到時候可別和我搶啊!”
看到這個年輕的同僚如此急忙的樣子,施瑯倒是很沉穩地微微一笑,轉身朝著鄭成功抱拳鞠禮:“國姓爺,看來請曹大人出山果然是對的。如今福建一地,論起和米夷海商的交情,怕是鄭老大人都未必比曹大人更好。”
施瑯口中的曹大人,自然就是一度從大員辭官回漳州隱居的曹秀林。也不知從什么途徑知道了曹秀林曾代表大員宣慰司出使華美的事情,就在鄭成功受封漳泉總兵不久,鄭成功就親自到訪了在漳州開私塾的曹秀林。
鄭成功抗清的一腔熱血或者說是急于打造他心目中的福建新軍,最終感動了曹秀林。在鄭成功一本正經表示自己不參與內爭、堅決抗清的意愿后,曹秀林勉強接受了漳泉總兵府參隨的身份,幫助鄭成功打理最最重要的事務——從香港和大員引進華美軍械。
在福建鄭家和華美的關系全面跌入冰窟窿的當下,大概華美方面早就通過福建合作商人以及大員顏家留下了伏筆,開始有條件的為鄭成功提供所需的物資。其中最大頭的,自然是鄭成功為編練新軍所急需的大量華美軍械。
而鄭成功所要付出的條件,就是在他的職權范圍內,保障漳州和泉州的福建海商能正常往返香港的貿易,其中最關鍵的,就是要護送那些“搬家轉產”的閩浙商人。
34A后膛燧發槍和新式8磅炮之類的先進武器只有華美官方渠道才有可能拿到,所以鄭成功想要朝廣東新軍裝備看齊的夢想算是破滅了。在部分福建商人的“走私”下,鄭成功只能緩慢獲得相對老式的21B前膛燧發槍和12磅炮,但就算這樣,比起已經基本斷貨的父親鄭芝龍來說,鄭成功的軍備采辦還算有門路。
“聽說大員顏家拒受朝廷詔命,轉而投靠魯王,我借海商之手,從大員流轉槍炮,父親焉能不知…如今漳泉各地海商紛紛外遷,我鄭家又能獨善到何時呢…”
想到父親鄭芝龍對自己還在和華美以及大員打交道而采取的不聞不問態度,鄭成功知道這里面也暗含了父親做事留一手的道理。只是不知道在父親眼線四布的當下,這最新一批從福建商人手里走私來的華美軍械,自己最終能留下多少。
遠方一輛輛大車緩緩而來,當頭一位身穿普通衣衫的男子正面帶微笑朝自己拱手。
“曹兄,這次又辛苦你跑一趟了。”看到對方海上奔波后略顯疲憊的臉色,鄭成功不好意思地回禮,然后看住了對方身后那多大幾十輛的牛馬車,“此番未受什么刁難吧?”
“幸不辱命,大員同知顏大人也知我大明上下當一力抗清,所以未曾抬價。倒是屢次三番要曹某重返大員出仕。”曹秀林笑笑,抬手從旁人手里接過賬冊,“四千步銃,雖均是舊品,也有八成品相。九斤重炮八門,全新,乃是從呂宋流轉而來。”
全軍如今也不過四千來桿華美步銃和幾門九斤炮,如今曹秀林帶來的這一批軍火算是數量巨大。
仔細翻看了下賬冊,鄭成功轉身向劉國軒露出了嚴肅表情:“觀光,你馬上派人運送兩千步銃和四門九斤炮,走海路去福州,當面交給我父親!”
“大公子…國姓爺!這明明都是我們好不容易…”
一心想著給營里官兵換裝的劉國軒馬上就急了,不知輕重地伸手就想去拉鄭成功的胳膊。
“國軒,休得放肆!沒聽見國姓爺的吩咐嗎!若沒了老大人的援手,這營里拿什么吃喝養兵!”一旁的施瑯眉頭緊皺,馬上出聲呵斥。
“哎!”知道鄭成功大營的每一兩銀子其實都來自福州的鄭芝龍,但劉國軒還是心里不爽,只能草草抱拳而去。
現場的人隨著車隊慢慢走散,當只剩下曹秀林一人的時候,鄭成功這才壓低了聲音:“曹兄,如今兩廣到底如何?”
知道對方又在關心兩廣局勢,曹秀林嘆了口氣:“不瞞國姓爺,聽說靖江王據桂林偽稱監國,附逆者眾,廣西巡撫瞿式耜生死不明…如今兩廣紛亂未平,肇慶、高州、雷州、廣州城內物價飛漲,各處人心不穩。廣東新鎮諸營鬧餉已久,拒不領命討逆,兩廣總督丁楚奎閉門不出,多是趙有恒、蕭弈輔一干人在奔走…”
隆武皇帝登基,詔書第一時間到了肇慶,但兩廣總督丁楚奎到現在還沒有明確態度反饋。兩廣的鬧劇,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一種地方鄉紳的反彈,甚至還有針對始作俑者福建鄭家的強烈不滿在里面。
據說為了震懾兩廣,鄭芝龍還派遣船隊去了廣東總兵府所在地南澳島,以“違旨”的借口抓捕了廣東總兵陳謙,吞并了廣東水師,可憐做了半輩子墻頭草的陳謙,到頭來還是被人一擼到底。
“兩廣不受朝廷詔命,怕不是丁楚奎一人之意吧…兩廣士紳,對我父親不滿日甚,若是難以回旋,朝廷失了兩廣,又能挺立幾年呢?”
鄭成功緊鎖眉頭,對當下時勢混亂到這個地步也無可奈何。雖然父親鄭芝龍富可敵國,但他很清楚兩廣如今的地位,尤其是和華美有著緊密聯系的瓊州和香港,未來很可能是外部支持大明抗清的有力通道。
“另外,下官從福州海商那里聽到消息,陳大人(陳子龍)已在江北(錢塘江)殉節…”見對方情緒不好,曹秀林還是咬著牙把自己最新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對于老上司殉難的噩耗,鄭成功只是眼神一黯。
“算了,還是靜觀其變吧。”沉默了良久,鄭成功嘆了口氣,對曹秀林擠出一絲苦澀的微笑,“可能還要再辛苦曹兄跑一趟香港和大員了…今年漳州、泉州境內州縣水患四起,秋糧欠收,各地糧價高漲,軍中日漸窘迫。我等若想不傷民心,須從外地購得糧草,方可解局。”
聽到此句,曹秀林的面色馬上凝重起來,并不回話,只是深深一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