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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親疏有別

  1645年8月5日,周六,大明帝國歷弘光元年閏六月十四。

  一輛馬車行駛在明珠島市郊的林間大道上,向著西南方的內陸而去。平坦的碎石瀝青道路兩側是郁郁蔥蔥、濕漉漉的熱帶原始森林,偶爾會有一兩輛重型板車裝載著來自郊區農業墾殖場的各類物產從馬車旁錯過。

  一年四季都無人過問的野芭蕉樹掛著沉甸甸的果穗在車窗外徐徐后退,高大的熱帶喬木架起的樹冠幾乎遮掩了半個天空,林間道路的氣溫居然還有那么一絲涼爽。

  車廂里,一身筆挺華美陸軍軍官制服的鄧嘉強正用一只手支撐著下巴,依在車窗看著風景,年輕秀氣的臉上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玩世不恭的微笑。

  鄧嘉強的對面,端坐著一位身穿普通大明衣裙的少女。一雙手放在身前,揉著一方絲絹,身子緊繃,神情十分拘謹,或者說是明顯的膽怯。

  “說了只是來兜兜風,你那么緊張干什么,還怕我吃了你?”耳邊似乎傳來了少女緊張的呼吸聲,鄧嘉強將目光轉廂,輕輕笑了聲,“我記得你是明天晚上的夜班吧?今天是我難得的休假期,就陪我走走,到時候送你回去。”

  “小女子知道…”少女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頭放得低低的,似乎生怕讓對方看到自己窘迫的表情。

  “上次說到哪兒了?”鄧嘉強坐正身體,順手摘下車廂壁上掛著的一個軍用水壺,遞了過去,“青州駝山的風景,還是青州的蜜桃?”

  少女小心地接過對方遞來的水壺,輕輕抿了口里面香甜的果汁,又趕緊低下了頭:“是說到青州駝山的昊天宮和巨佛…娘親曾帶小女子去上過幾次香,現在還記得清…”

  一問一答,車廂里的尷尬沉悶氣氛漸漸散去,偶爾鄧嘉強一聲驚詫贊嘆或是迷糊不解,還能引發少女的輕笑,鄧嘉強的心情也從之前的煩悶不適中平復過來。

  眼前的少女,就是鄧嘉強曾經和任興忠、呂玉舟在明珠市商業街某家酒樓里遇見的女招待,當時還被鄧嘉強不分輕重地調戲了一把。

  隨后的日子,鄧嘉強不止一次光顧那家酒樓,還指名點姓要求那位姓方的少女招待負責包間服務。有時候幾人同行,但更多的時候,卻是鄧嘉強獨自一人。

  鄧嘉強被華美木業集團董事會主席鄧明權收養的時候,還不到一歲。可以說在鄧嘉強成長的歲月里,表面上和其他華美權貴家庭的親生子女沒有什么兩樣,絲毫感受不到任何舊有記憶的束縛。

  鄧嘉強的養母,或者說是鄧明權的第一任妻子,是最早一批從大明遷來的難民戶,在鄧嘉強進入鄧家之前就給鄧明權生了一個女兒,算是鄧嘉強的姐姐。可惜的是,就這一次生育,鄧嘉強的養母就患上了嚴重的產后體虛病,然后失去了繼續生育的能力,不過幾年就香消玉殞。隨后鄧明權又娶了一位更加年輕漂亮的東方妻子,然后為鄧嘉強生下了幾個弟弟妹妹。

  鄧嘉強和第一任養母在一起的時間很短,短到連對方的模樣都記不清了。他雖然是名義上的鄧家長男,但除了和姐姐鄧嘉儀從小感情最好外,和繼母的關系卻很冷淡,尤其是幾個弟弟妹妹出生后,家庭內部關系更是充滿了各種微妙的緊張。

  鄧嘉強上小學的時候,偶然間從莊園總管和仆人們的私下交談中偷聽到了自己的身世。原來自己并非父親的親生子,難怪自己和父親的外貌沒有任何相似度,也由此理解到了繼母對自己態度冷淡的根本原因了。

  鄧明權是一位典型把心思放在家族事業上的野心勃勃的男人,而且性格比較急躁,用他曾經說過的話來總結:華美木業集團并非國內獨樹一幟的企業,要生存并保住企業地位的話,就必須抓住一切有利機會和條件,來擴張集團的地盤。

  也正是如此,鄧明權對家庭子女的管束或是教育就乏善可陳了,家里的一切幾乎全是年輕妻子在把持。但妻子和養長子的關系不融洽,卻并沒有引起鄧明權的重視。或者說,在鄧明權的內心,當初收養鄧嘉強也僅僅是一種在穿越眾內部的積極姿態而已,這個孩子將來如何,對家庭未來的重要程度甚至還遠不如第一個親生女兒鄧嘉儀。

  之后,鄧嘉強被父母送到了遙遠的海州青城市讀書,直至大學,回家和父母相聚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多年來和父母家人形同陌路的生活感受,造就了鄧嘉強表面陽光灑脫,但內心桀驁而孤僻的性格。

  和蘇家的蘇方瑋、嚴家的嚴書明一樣,還在就讀倉儲物流專業大三的鄧嘉強終于選擇中斷學業加入軍隊。一年半的軍校短期培訓后,鄧嘉強以一名少尉后勤軍需官的身份加入了國防軍東方旅,來到了明珠島。據說就連這份職務調令,都是父親鄧明權幕后托人安排的。

  臨行前,鄧嘉強終于從莊園一位老仆人那里得知了自己的生母信息,一位被荷蘭人販子從遙遠的東方販賣來的山東青州籍寡婦。登上北美之后因為途中健康惡化,加上水土不服很快就去世了,襁褓中的鄧嘉強隨后不久被帶到了鄧家。

  從那時開始,鄧嘉強就有意無意地私下接觸一些東方故事或傳聞。當來自山東青州的方姓少女出現在眼前后,鄧嘉強更是充滿了一種濃烈得難以表達的親切感。

  到了明珠島不過幾個月,鄧嘉強就收到了家里的電報,得知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姐弟感情最深的姐姐鄧嘉儀嫁人了,遠嫁到了海州海門市。姐夫是新華化工集團董事會主席周君庭的養長子周必堂,身居海門市市長的高位,前途不可限量。

  鄧嘉強幾乎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奧妙,因為父親幾年前在海門市進行了大量的投資,投入巨資購買了面積廣闊的天然林場不說,還置辦了木材加工、制板、造紙、松脂與木干餾化工等一整套森林工業綜合項目。和同為東聯集團核心成員、且壟斷國內化工業的周家建立更近一步的紐帶關系,大概就是父親鄧明權為姐姐鄧嘉儀做出的人生安排。

  第二件大事,就是父親將集團下屬的遠東農林種苗公司的股份全部劃到了自己的名下,并囑咐自己今后在明珠島海外領退役安家落戶。

  遠東農林種苗公司是華美木業集團在明珠島海外領投資的重點產業之一,為當地提供了數百個工作崗位,尤其是其中半數都是女性工作崗位。十多年來,通過和波特市農業大學的合作,已經成功完成了幾十種熱帶或亞熱帶農林作物的育苗育種工程。

  從椰樹、橡膠樹、油楠樹,到蕉麻、油棕、香料,該公司幾乎壟斷了整個東南亞和明朝海南島的熱帶和亞熱帶農林作物的種苗供應市場,每年還有不少試驗林場產出的橡膠等工農原料銷往本土。

  雖然這家公司的規模并不大,而且并非高暴利行業,但經營狀況十分穩定,每年的稅后純利潤最少也有一兩萬美元,更別提屬于該公司固定資產的那一大片試驗林場的價值了。

  這意味著鄧明權在有生之年就用一種表面大方的財產分割授予方式,將鄧嘉強“流放”到了遠東,以剔除家庭內部矛盾和未來有可能引發的繼承人問題。

  第三件大事,則和鄧嘉強的未來更加息息相關。鄧明權已經定下了鄧嘉強的婚姻方案,聯姻對象是東南亞同盟國“蘭芳自由領”的國主劉香的五女兒劉珺。

  雖然劉香擁有十幾個妻妾和數不清的兒女,但送到華美當“人質”并接受華美教育的兒女卻只有三人。

  劉香的次子劉永信和三子劉永安,還有五女兒劉珺,幾個孩子都是才幾歲就送到華美明珠島海外領生活。五年前,三個孩子又被送到了華美首都曼城上中學,其中兩個兒子今年已經考入了華美首都國立大學,而女兒劉珺則在中學畢業后又被刻意安排回明珠島,就讀明珠市立高等職業技術學院的文秘高職班。

  東聯集團表面上是一家大型海外企業,但實質核心構成卻是包括華美木業集團在內的一批自由派資本家的大型資本合作組織,說是東聯財閥也不為過。華美對蘭芳國的發展扶持戰略,華美木業集團在其中也有不小的投資利益。尤其是近些年在蘭芳國大力推廣的橡膠種植和油楠種植項目,更是鄧家在遠東的核心利潤收入項。

  據說鄧家當初切入這兩項產業時,一度還和壟斷海外橡膠供應的任長樂和壟斷國內油料化工業的張麗發生了口角沖突。最后還是通過自由派內部的產業與市場壟斷協調機制,才達成了最終和解。

  鄧嘉強和蘭芳國主劉香五女兒劉珺聯姻,就不得不說是鄧明權一心想要擠進蘭芳國家經濟領域要害的大招。至于鄧嘉強自己有什么想法,在鄧明權一貫的家庭獨裁風格下也從沒人去考慮過。

  而類似這樣的故事,其實遠非鄧嘉強一例。穿越眾家庭的養子女們,有相當部分或多或少都在長大成人后受到了或明或暗的疏遠,東方文化基因里的宗族血緣親疏,依然左右著這個自認為先進的群體。

  “鄧公子?是不是小女子說得太乏味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少女一聲輕語將鄧嘉強從回憶中撈了回來。看著對方長時間的沉默走神,少女有點不知所措。

  “沒什么,估計昨天喝酒喝多了。”

  馬車穿過綿密的原始叢林,遠方漸漸浮現出一片規整的農場和林場。看到車窗外漸漸逼近的遠東熱帶農林種苗公司那占地超過3000畝、用木欄和鐵絲圍起來的試驗林場和育苗圃,鄧嘉強重新恢復了他和藹而陽光的笑容,滿不在乎地取過軍帽戴上。

  回想起昨天深夜鄧嘉強在酒樓包間里醉醺醺地邀請自己出門觀光的樣子,少女的臉都羞紅了。

  馬車穿過林場小道,最終停在了一座環境優雅的大型莊園別墅前,早就接到消息在此等候的遠東種苗公司的中年歐裔經理和華裔管家是畢恭畢敬地守在大門口。

  這是鄧明權幾年前突發奇想在明珠島置辦的房產,臆想著有那么一天會到此旅游居住,但自一年前建成之后,鄧明權就似乎遺忘了這里。最終只是給當地的房地產開發做了貢獻,耗費數萬美元興建的豪華莊園就此空了下來,只有一個高薪聘請的家政團隊在這里守著,打理一些沒有多大意義的日常事務。

  當鄧嘉強被家庭強行安排好未來后,這座莊園就成為了鄧嘉強在明珠島的住所。一座真正屬于他自己的空蕩蕩的家,即便是休假期間,鄧嘉強都很難回來住一次。

  “大少爺您來了,今天要在家里休息吧?”

  中年華裔管家是明珠島最早一批入籍的國民,甚至還有著在劉香手下當過幾年小海盜的黑歷史。不過十六年過去,這位華裔管家早已經脫胎換骨融入了全新的華美生活,生兒育女,日子過得很平穩。因為做事麻利,又很會察言觀色,被人推薦為鄧家遠東莊園的總管,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悠哉生活。

  “少尉先生,歡迎光臨遠東種苗公司育林基地,如果您需要查看上半年業務經營狀況,我可以讓秘書將文件都送來!”

  當地公司的歐裔經驗也是滿臉堆笑,眼前的華美陸軍少尉,從幾個月前開始就是這里真正的主人了。

  “嗯,周末在這里休息,另外我邀請了一位朋友來這里做客,請安排一位女仆照應下。另外,經理先生,我不是來辦公的,而且我對這些業務一無所知,也沒有一點興趣。”鄧嘉強看都沒看歐裔經理一眼,就回身從車門里迎下了一位著裝樸素的華裔少女。

  “可是董事會主席鄧先生已經將這里全權轉給您來管理了,公司最新的股權和法人調整登記也完成了。如果您沒有其他指示,那只能繼續執行以前的經營方案。”歐裔經理尷尬地趕緊點頭,對自己大拍馬屁沒拍對時間趕到沮喪。

  “需要我的指示?那把上半年的營業利潤,拿一半捐給市政府的社會扶助基金吧。”鄧嘉強說完,頭都不回地朝莊園內走去,身后那位同行的少女卻有點惶恐不安。

  聽到這個指示,歐裔經理的嘴都張大了。種苗公司雖然盈利穩定,但各種開銷也大,尤其是試驗林場的雇工較多,一年的工資開銷就是數萬美元,這種不過腦子的大方捐贈指示幾乎脫口而出,等于完全就不考慮公司的后續發展。

  華裔管家當然是老人精了,只是偷偷打量了下隨行的那位陌生少女,馬上就會意了,趕緊招呼幾個女仆領著少女緊跟著自家大少身后而去。

  有煩心事,就注定這是一場并不能讓人放松的周末假期。即便華裔管家為逢迎上意特地置辦了一整桌精美的午餐,還特地囑咐女仆們將同來的少女從上到下好好打扮了一番,但鄧嘉強卻在午餐過程中心不在焉。

  “約翰經理,是否需要給大老爺發一封信?聽說劉家五小姐馬上就要到明珠島了…”

  退出餐廳的華裔管家,在門外一直在偷偷打量午餐的情形。提溜著一雙精明的眼睛,好半天才對身邊的歐裔經理嘀咕了一句。

  “很抱歉,我只是負責公司的日常管理,并不打算干涉少尉先生的任何私人事務。哦,我現在需要返回辦公室了,如果少尉先生有需要了解公司賬目,隨時可以派人來拿。”歐裔經理也早就聽說了鄧家安排的家庭聯姻事務,但此時卻十分狡猾的回避開。

  歐裔經理離開了,華裔管家此時望著窗外的天空,有點捉摸不定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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