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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5年5月10日,周四,大明帝國歷弘光元年四月十五。
緊鄰文瀾河的臨高縣,位于海南島西北沿海,地勢平坦,是整個瓊州土地最肥沃、氣候最適宜熱帶作物的寶地。在瓊州府大興農工新政的十幾年里,臨高鄉紳是緊跟定安鄉紳的步伐,創造諸多第一的記錄。
第一家大型橡膠種植園、第一家胡椒種植園、第一家椰子榨油場、第一家兩季稻大型農墾場、第一家大型養豬場…諸如此類,臨高縣也成為瓊州府對勞力需求最大的地區。
自打二十多年前的生黎暴亂之后,臨高縣的外來遷居人口就不斷增多,到了崇禎十七年,臨高縣人口已經一躍成為僅次于州府的第二大縣。胡椒、椰子油、豬鬃、橡膠生膠,是臨高縣出口華美最多的四大商品。
趙有恒擔任廣東巡撫后,安頓老母妻兒的新家就落在了臨高縣城。趙有恒在瓊州良好的口碑,讓一家老小在縣城里過得非常舒坦。在和趙有恒攀交情的過程中,臨高鄉紳也享受了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
深夜了,白日里熱鬧非凡的臨高縣城也只剩下了敲梆打更的單調聲音。
一座據說風水極佳、占地遼闊的大宅院外,停靠著幾輛馬車,車夫靠著車廂昏昏欲睡。宅院內,一間樓窗還透著燭光,在漆黑一片的縣城中顯得鶴立雞群。
正堂上,一身尋常衣衫打扮的趙有恒,捏著長須,正坐主位閉目不語。左側,是趙有恒的小舅子劉耀禹,右側。是一位武將打扮的中年人和一位不滿二十歲的青年書生。
“恩公,總督丁楚奎大人扣下駐韶關廣州新鎮左右二營下半年三成糧餉,又調挪營中軍械輜重入肇慶督標營…兩日前下官接丁楚奎手令。嘉賞白銀五百兩,領瓊州營去高州駐防。將另遣廣州海防營入瓊。”
張建業并沒有因被人刻意籠絡后的喜悅跋扈,反而很不開心地在趙有恒面前長吁短嘆。
“姐夫,瓊州同知已私下知會我家老泰山,丁楚奎有意清查瓊州鄉紳與南海商號旗下各地工坊、農場。非本地籍流戶雇工,須納三年‘落戶銀’,每人每年取銀三錢五分…瓊州地廣人稀,若無這些外來流難莊戶,又哪能開工?名為清查丁口、治保地方。實為巧立名目、攤派索取。如今瓊州商貨銷購門路均斷,各地農工作坊歇業者十之有三,民怨日積。”
劉耀禹也無可奈何地搖著頭,把這些日子瓊州鄉紳共同的麻煩事又添油加醋了一番。
“恩師有所不知,那丁楚奎媚顏迎上,罔顧民生,日前遣前撫標營部曲入番禹市舶司,以查禁華美私鹽為名勒索廣州、潮州、瓊州等各商號。又于虎門設關,船商只需出銀百兩,即可免查禁物出入香港。月余已盤剝商民銀兩上萬…如此橫征暴斂、掠刮民膏,恩師數年心血恐怕毀于一旦!”
說話的是坐在最末尾的青年書生,只見面貌冷峻。有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沉穩英氣。
陳上川,字勝才,歷史上投身南明抗清的廣東高州書生,曾被鄭森任命為高廉雷總兵,在永歷帝時代是一位活躍在廣東省的抗清名將,更是率部出海殖民南洋的明末華人傳奇之一。
陳上川年少聰慧,為人正氣,很小年紀就考取了秀才,幾年前父母雙亡。不得不隨親戚流落肇慶,隨后被愛才的趙有恒偶然看上。年初被帶入前廣東巡撫衙門,舉薦成為一名從九品的小官。參與新軍輜重采購的書記工作,與香港方面的華美東聯集團聯系較多。可以說,蝴蝶翅膀已經改變了陳上川的命運走向。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自始至終都是對如今兩廣總督丁楚奎的不滿,甚或是話中帶刺。
“老夫罷官在家,已是無官一身輕,你們所說之事,又與老夫何干…”趙有恒嘆了口氣,站起身背對三人。
“恩師,朝廷奸佞之徒橫行無忌,不顧兩廣民情,各地新政大業若是前功盡棄,這大明南疆的根基可就沒了。恩師名滿東南,若是袖手旁觀,學生打算不日辭官歸鄉,免得在丁楚奎帳下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歹事,有辱家門!”
陳上川正義凜然地站起來,對著趙有恒的后背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轉身走出了正堂。
大堂里又剩下了彼此最熟悉的三個人,只見劉耀禹從懷里取出了一封信,悄悄地送到了趙有恒身側得桌案上。
“這是華美東聯集團錢三爺日前托人送入瓊州的書函,姐夫可幫著看看信中所說是否妥當…”劉耀禹和張建業心領神會地對視了一眼,聲音壓得很低。
“此等海外之人,錙銖必較,不通事故,眼下招惹是非的本事倒是年年看漲了,哎…”趙有恒撇了眼手邊的書信,猶豫了一下,還是將信取過在手。
“斷南洋糧路貨道,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的事,那東聯集團也能做得出來!?罔顧老夫多年來傾心相交,此番卻如此惡毒!”
半柱香后,趙有恒猛然將書信拍在了桌案上,氣得胡子亂顫。
錢老三的信,轉述了東聯集團總部的一項重要業務調整:鑒于明朝政局的不確定性風險,且大部分東聯商船臨近維護大修期,東聯集團遠東分部將暫時取消遠東的糧食運輸和位于香港的大宗糧食批發業務,其中包括對瓊州的稻米保護價收購。
過去三年來,除大力扶持瓊州府和大員、呂宋的糧食生產外,東聯集團加大了整個東南亞糧食貿易的拓展切入力度。從占城、安南到真臘,從暹羅、婆羅洲到緬甸,每年通過香港輸入到兩廣、福建的東南亞稻米總量超過100萬石。
以兩廣或福建海商往返東南亞的南洋貿易流轉能力,放棄其他生意能達到每年30萬石就是極限了,一旦華美東聯集團停止香港的大宗稻米運輸和中轉貿易批發業務,那意味著兩廣、福建兩省每年將失去近百萬石糧食的供給,沿海州縣的糧價將發生不可預知的漲幅。
在福建、浙江、江西三省糧食連續減產,滿清南下的檔口,這種事情不亞于對明朝后背狠狠踹了一腳,本就搖搖欲墜的大廈將變得更加破敗不堪。
誰都知道大員、呂宋和淡馬錫是華美秘而不宣的跟班,只要這三家也找理由停止往大陸運糧,那相信這個缺口還會增大。不光首當其沖的兩廣海商,東海南洋的糧食交易超級大戶、福建的鄭家也會被頂到風口浪尖。
“南洋米糧盡斷,別說是平民百家,怕是新軍軍械糧秣也難以為繼。”見趙有恒情緒大動,張建業趕緊趁熱打鐵,臉上還帶著一絲不明顯的猙獰,“當下形勢緊迫,總督丁大人阻絕香港糧道商路,冒犯友邦海商,又不體恤軍兵,肆意挪扣軍用,若是百姓鬧騰起來,新鎮營兵又不服朝廷調令,下官就很為難了…”
言下之意,由鄭芝龍挑起、丁楚奎在兩廣趁勢而起的貪贓斂財行為,已經對兩廣的社會民生和安全穩定制造了巨大的隱患。
“時至今日,瓊州、高州、雷州各地已積壓精糖、麻棉、椰果、椰油、煤石數以十萬擔計,積而無用,空耗財力。若南海商號依然無法復業出海,則瓊州各地鄉紳有意散工停業,毀燒半數冗貨…”
“華美錢三爺還有口信,東聯集團于瓊州諸商工坊皆有股權,若地方官府肆意損減,當求南洋華美兵船入瓊護產。如此以來,難免引動刀兵之禍,可就真難收拾了…”
劉耀禹輕聲嘀咕著,仿佛華美東聯集團這些咄咄逼人的聲明在南海商號看來是反而最好的結果。
“好狠的一招…鄭芝龍跋扈,丁楚奎昏聵,豎子不足與謀!若是處置不當,豈不是兩廣大亂,他丁楚奎的項上人頭,就等著朝廷去收吧!”
在東聯集團幾乎把持兩廣和南洋大宗商貨進出口的現在,無論是兩廣總督丁楚奎不要臉的趁火打劫,還是東聯集團針鋒相對地回擊,都無疑是兩廣普通百姓的災難。越想越心驚,趙有恒已經忍不住在大堂里急促地走來走去。
見火候差不多了,張建業終于笑出了身,然后迎著趙有恒的怒氣拱手說道:“下官倒覺得事情尚有轉機。丁楚奎初來乍到,不明兩廣民事與南洋商情,當在意料之中。恩公名揚兩廣,士紳百姓皆沐恩公之惠多年,只要恩公愿意到時挺身說服一二,想必丁楚奎迷途知返于時未晚…下官已與廣州左右二營同僚商議已定,當多事之時竭力保土護民,不由丁楚奎亂來…”
“你等身歷兩廣軍民事多年,當要以國體民生為重,莫要辜負皇恩,辜負兩廣千萬父老啊…”
猛然回過身,死死看著張建業和劉耀禹二人的臉,趙有恒想起了多年前導致大量瓊州新任官員慘死的百花居大火案,心里升起一絲苦楚。說歸說,但趙有恒知道瓊州鄉紳乃至廣東新軍已經準備私下向丁楚奎發難了。
這大大小小逼宮的事,在如今的半壁江山小朝廷早已經不是稀罕事了。但這次又有不同了,而是廣州海商、瓊州南海商號、廣東新鎮將借助華美東聯集團的聲明一起聯動。
通過兵不刃血的經濟戰來向如今的南明朝廷表達立場,大概就是華美方面精心擺出的一道。只是接盤者不光有忘乎所以的鄭芝龍、丁楚奎,還包括了兩廣、福建的普通百姓。(